湖里（节选）

文/周钟声

摩托停在了荷花垸护渔队门前的柳荫里，果然看见木笼子里关着好多从农民家里收缴上来的白鹭、沙鸥、老鹰，最多的是白鹭。

走近笼子，鸟儿们一个个像闯了祸的湖里伢崽一样，眼里透着惊恐，等待大人的发落。一只体形硕大的黑色鸬鹚，撇开一条粗腿站着，脖子昂得高高的，明的在抗议把它关在了这里。一只半大的凫鸟，全身羽毛紧缩，在母亲的怀里瑟瑟发抖。见到它们，章岚停住了脚步，独自在笼子边蹲下来，用手机饶有兴趣地拍了好一会，脸上呈现出久违的柔情。这一幕，我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

一位穿马面裙的农妇操着一口湖里腔，正在跟护渔队长吵架：今年我家龙虾减产三成，损失一两万，就是这伙剁脑壳死的家伙吃掉了，你凭什么还要罚我的款？我又冒把它们哦哩（怎样），只是关起坐坐牢，吓吓它们。

护渔队长倒背着双手，眼睛望着窗外踱方步：这些鸟崽都是我们的好朋友，吃你一点虾子你就搞得这样吓人？你又不是不晓得，今年的旱灾大，它们在湖里找不到吃的了，才来吃你一点虾子，好大个事？看来，还真要开现场会给你们洗脑。

候鸟要保护，我懂，可白鹭又不算什么屁候鸟。你个当队长的，也是湖里人，要搞得这样吓人做什么？还怪我搞得吓人，真是。

白鹭的确不算正经候鸟，可我觉得它们比候鸟还亲，一年四季，晓得啵？一年四季跟我们滚在一起。湖里要是没有它们，会是什么样子？

清崽举起摄像机，把上面的对话拍摄下来。农妇发现有人在拍她，伸手挡住自己的脸，大吼，莫照，你莫照，再照我砸烂你的机子。说着她还扬扬手里的一根扫把棍。

我急了，朝丫丫道，丫丫，咱们上。

丫丫二话不说就朝着那妇人直冲过去，岂知妇人根本不像章岚一样害怕丫丫，朝着丫丫就是一棍。丫丫顺势避过棍子，回头在妇人多肉的背上啄了一口，妇人嗷地叫了一声，再次挥起手中的扫把棍。

停手！清崽将牛仔草帽朝上推了推，指着妇人厉声喝道，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你敢！我……喔哟，这不是颜清吗？农妇的音量不再飙升，连手带棍子僵在空中。你还认得我不，颜清？我是你妈妈的学生龙金秀呀，你小时候我天天抱你。

她的话让清崽身后的我大吃一惊，真是湖风吹老少年人啊，才多久，这个龙金秀就发福成这样了，胖得我都没认出她！

清崽的口气自然也软了一点，那你就更不该捉鸟。我妈妈把鸟看得跟我一样重，你又不是不晓得。

晓得晓得，我错了，是我错了。颜清，快，到我家去喝茶吃瓜，我就住在后头屋里。

不用不用。您去拿点饲料来吧，他指着笼子里的鸟，把它们喂饱了就放掉。

龙金秀一路小跑拿来半簸箕玉米粒，章岚立即接过来给鸟儿们投喂。

龙金秀指着章岚的脊背，小声道，颜清，这个姐子好漂亮啊，是你的媳妇儿啵啦？

清崽说，前任。

龙金秀张张嘴又赶紧闭了。

我生怕章岚听到清崽的话。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清崽可不能轻易惹恼她呀。好在章岚心思都在鸟儿身上，头都没朝旁边转一下，漂亮的脸蛋漾着微笑，这让我沉浸到人与鸟亲密相融的快乐中。

我曾经是洞庭平原上出了名的“鸟人”，爱鸟护鸟的故事几箩筐。学校每年的社会实践课，都是师生排着队，唱着歌，沿着长长的垸堤，步行到湖里观察候鸟，然后训练写观感。现在是夏季，夏候鸟的数量不多，同样能令爱鸟的我心弦振动。看章岚对鸟儿们表现出来的兴趣和热情，似在她与我们之间形成了新的气场，连丫丫都开始黏她了。

在荷花垸待了一个小时才返回，途中清崽貌似有了一点兴致，特意绕了一些路，去看了两个环保监测点，听那些守望大湖的人们讲一些感人或惊心的环保新闻。看得出来，这正是章岚所希望的，她巴不得与颜清多待一会。爱挂着的脸开始绽放，一身的汗水都顾不上擦。这个季节的湖里，尽管大旱，灰白色的芦苇也蹿到了三四米高。有风的时候，苇浪摇曳起伏，宛如洪波涌动的大湖。

途经濠河口，看见十多只牛犊大小的麋鹿在离大堤不远处的沼泽地上喝水，两只幼崽在水里快乐地戏耍。那就是麋鹿吗？章岚道，好可爱呀。

清崽停下摩托，让章岚拍摄。

丫丫忽然发出凄厉的叫声：咯咯，咯咯，同时将双翅指向鹿群附近的小树林。啊，一条老得长了冠子的大蛇，盘踞在水边一棵茂密的老柳棵子上，张着动漫般的大嘴，朝向一无所知的鹿仔，丫丫的警报让它不敢贸然出击。

清崽立即把手指放进嘴里，打了两声响亮而急促的唿哨。鹿群一个激灵便集体远离有蛇的树，闪电般冲上堤坡，在摩托的引导下纵蹄狂奔。一口气跑了好几公里队伍才停下，清崽含笑目送鹿群列队泅渡清亮亮的濠河，去对岸离垸镇稍近的湿地饮水，觅食。

章岚问，麋鹿能听懂你的语言吗颜清？

他转身看章岚，她脉脉含情地与他对视。他整个人似有些不自在，便微笑着回答她，也许吧嘿嘿。

这就是你的日常吗颜清？又惊险，又有诗意。

诗意？你从前不是挺怕蛇的吗？

有惊无险，就不怕。

这的确算是最不违和的，有的场面那可叫惨烈。

惨烈？我能亲眼目睹吗？

很容易看到的。不过惨烈有什么好呢，吓死人。要多看湖里诗意的一面啵。你看今年千年大旱，湖里依然风光无限啊。

哦，难怪颜清你对这片水土的爱，超过了对我的感情！

嘿嘿。

我无声地插话，湖里的孩子能不爱湖里吗？你章岚要真喜欢湖里，也不至于……

（本文节选自周钟声的短篇小说《湖里》）

周钟声，中国作协会员，湖南岳阳人，记者。先后在《湖南文学》《湘江文艺》《四川文学》《芳草》《芙蓉》等刊物发表作品，出版有长篇小说《异乡》等四部长篇作品，有中篇小说十一部，短篇小说、散文、随笔、评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