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墨的证明
——小记陈小奇
文/何立伟
认识小奇兄之前是先认识他的画,大概也有差不多小二十年了吧。在哪里看到他的画呢?也大概记得不太清了,群展中、画册中、报媒中、朋友圈中、茶馆雅室或某公寓中……总之看了印象比较深,终于存储在了记忆的硬盘上。
我因个人爱好所至,养成习惯,喜欢看画,古今中外皆看,尤爱看当代水墨,盖因今日之人,殊爱今日之事。但今日之人与事又太多,能画的、画得好的、爆得声名的也多,缘何总如烟飘过,浅浅浮在印象里,风一吹,竟散去,无形无影?所以能存储在记忆的硬盘上的,其实寥寥,遂珍视。
小奇兄的水墨给我印象比较深,则是深在他的笔意放纵,构成谲诡,吞吐开合,粗砺有力,一眼望去,殊难忘怀。我只晓得他是湘潭的,虽然湘潭与长沙近在咫尺,但他对我而言仿佛有点遥远。他不像艺术圈中的某些人,活成了一种传说。你要关注他,他才是赫然的存在。

我友唐风,也是艺术圈中的独行侠,不抱团,不攀附,自食其力,自得其乐,有回同我聊天,掰指头数及当今湘地有哪些艺术家能自成面目,茕然独立,我忽然提到陈小奇,说他的水墨很当代,很生猛,很有自己一套拳法,打得四面开。唐风说,小奇哦,我的好友,他画得的确好,还当过齐白石纪念馆的馆长咧。我这才想起唐风原来也是湘潭人。我又夸了几句小奇,唐风说,你既然喜欢他,我哪天介绍你认识噻。
不久,得了机会,岭南郭莽园先生的画作应邀在齐白石纪念馆展出,因我为郭老先生此展写了文章,也被邀请参加开幕式,那天接我去湘潭齐白石纪念馆的就是唐风,他太太开的车。看展中,唐风把小奇叫拢来,这样我们就算正式认识了,手握在一起用力摇了摇。据小奇说其实在长沙的一些艺文活动中,我们也打过照面,只是没有交谈,也无接下来的交往,所以彼此仍算是陌路。他说,中午我请你们吃饭,就在纪念馆旁边的饭店里。
小奇不是那种表面很热情的人,但他邀请你吃饭,你感到的是一种无法拒绝的真诚。他读过我一些文学作品,心生好感,也一直想结识,所以中午的这餐饭,仿佛我们彼此都等待了漫长的时光。他还叫来了他的两位画友王奇志同肖意忱来作陪。来湘潭的路上,唐风就跟我提及了二位,说他们三个人总是在一起办画展、搞活动、旅行采风,关系非常好。并说到湘潭的画家很团结,争名夺利窝里斗的事很难发生。我听了颇羡慕,这才是艺术应有的生态。果然他们三位有说有笑,让包厢里火锅与人情的温度冉冉升起。吃完饭,小奇又邀我去他的画室喝茶。于是大家又都去了他在湘潭九华三套公寓打通来造的画室。我看了他挂在画室墙上的一些画,表达了我对他的画作久已有之的印象同好感。他听了非常高兴,又陆续拿出一些新画的线描人物给我观赏,真是一饱眼福。我们坐下来喝茶聊天,聊了艺术,也聊了其他,颇为投契。我感到小奇离我很近,虽为新知,俨似故交。人生相遇无其数,有此种感觉的,也是寥寥。

前些时候,又是唐风接我,去湘潭看小奇,这回是他姨妹子开的车。小奇戴礼帽,系围脖,属于暗暗的讲究,然不掩质朴的气质。聊天中说话,也是质朴,不过细心听去,质朴中有冷的幽默。还是在九华的画室里,小奇的女儿给我们冲茶,他两个女儿皆是央美毕业的,冲茶的是小女儿。我们喝着茶,剥着瓜子花生,听小奇聊他的一些人生经历。他的人生可谓丰富多彩:放过牛,像齐白石一样做过木匠,画过喜鹊衔梅五子登科一类的床镜画,烧过木炭,扮过土砖,当过团支部书记,又当过宣传队队长,没正规念过学还当过民办教师——这教师什么都教,甚至教他自己都没学过的物理。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呢?就是俗谓屎急挖茅坑,跑去物理老师家中连夜突击学一章,翌日再现学现卖,教给学生。真是荒唐,小奇说,但就是解决问题。听得满座哈哈。
直到1980年,小奇考取湘乡师范,他的人生称得上“读书”的时钟才开始滴哒启动。这之后他成人高考入湖南师大念美术系,之后的之后又再入国家画院进修,完成了他一生最大爱好的系统学习。小奇拿五个字总结人生至此的过程,叫作贫穷而快乐。
他的这种历练也让他获取了很强的生存能力。他后来在深圳开办装饰公司,生意看着兴隆起来时,内心里却响起了一种警告:你一生最重要的事情是画画,而不是赚钱。他便把公司停了,返身回湘潭,从此心无旁骛,只许丹青。
他笔耕甚勤,但他既低头用功,也抬头看路。他到欧美周游,专在美术馆里流连,一方面丰足了人生阅历,一方面又拓展了艺术视野,这两样好东西,是他后来在水墨艺术上建立起自己“打破边界,重构秩序”的核心观念的前提。
2016年,他在美国办个展,并开讲座。讲座的主题是:“我以水墨的方式证明我的存在”。
真是好话题。艺术的生命,同人的个体的生命,是如此的同构。这便是禅门所谓的“坐底立,立底坐。我即你,你即我。”艺术与生命,彼此不二。

聊天时,王奇志来了,恰好陈小奇、王奇志、肖意忱在齐白石纪念馆有一个三人联展:《天语墨境》,于是我们吃罢中饭就去观展。
这是一个水平相当高的画展,三位先生各具面目,都有一目了然的辨识度,作为艺术,都让人觉得亲,没有生分。而我感觉小奇兄的这一批新作,更大气,更浑沌,更有一种从画里向外涌动的匪夷所思的层层叠加的意象。他有几幅从西班牙远足归来后画的大画,很显然受到包括毕加索在内的西班牙艺术家的天才的艺术语言的影响,极奔放地展现了眼前的世界在内心里打破重构的既破碎又完整的图景。我问小奇,整个画面有那么多的场景同细节,有那么多有待拼合的人与物,为什么不显得杂乱,而又组织得如此有秩序呢?小奇说,我也不晓得,画出来就是这样子。我又问,你是事先画了草图的吗?小奇说,没有。我说这么繁密的画面,你是从哪里下笔的呢?小奇看了半天,一脸的回忆,然后说,我也记不起是从哪里下笔的。我猜想小奇作画时,一定是忘乎所以的,情绪一上头,就开始涂抹,第一笔下来,才晓得第二笔朝哪里走。但走着走着,自然有了它自己的走向,它自己的秩序,它自己的构成。
小奇喜欢用焦墨,他的线条有涩劲,有力道,如挥斧凿壁,如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有一种一往无前的猛厉。但他的线条又如歌声一样婉转,如恋人一样多情。这种又刚又柔的线条,撑起了小奇的画面,而他的画面就是证明他存在的水墨世界。这个世界是小奇的世界,你乍一看觉得陌生,但朝里面看,朝细节里看,你又处处感到熟悉。你乍一看觉得繁复,但朝布局看,朝整体上看,你又在觉得单纯。
小奇的画如小奇的人生,有一种丰富性,有一种五味杂陈。尤其是,他的画面里总是渗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东方的神秘,一种类似巫文化的吊诡与混沌。从审美上说,是雾里看花,是月迷津渡,是欲说还休。
这也是小奇的画吸引我的地方。我问小奇何以至此。小奇说,他受到谭盾的音乐的启发。他觉得谭盾的音乐里有一种神秘主义的东西,诡谲而妖冶的东西,非常迷人。这东西唤醒了他同为湘人生命里类似的基因,他遂要通过水墨将它释放出来。
看来小奇是做到了。小奇善于学习,善于用他山之石来攻玉,他的水墨里融合了古今中外,既不泥古,亦不慕洋,他的理念便是“打破边界,重构秩序”,使水墨焕发出新的生气同新的可能。
小奇兄1957年生人,已近古稀,但你看到小奇的人,尤其看到他的画,你就会觉得,有些人永远不会老去。
小奇的水墨世界,真的年轻。


何立伟,作家,生于1954年,长沙人,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长沙市文联名誉主席、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其小说代表作《白色鸟》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并收入人教版中学教材。出版有《小城无故事》《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亲爱的日子》《白色鸟》等二十余部小说、散文集。获各种文学奖励二十余种,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译介到国外,被评为二十世纪最受欢迎的一百位中国作家之一。除小说创作,还从事绘画与摄影创作。在旧金山及北京上海等地举办画展和摄影展,作品成为许多刊物封面和作家新书插图,深受观众与藏家喜爱。中央电视台曾拍摄上下两集纪录片记叙何立伟在长沙的生活,以此成为长沙文化的代表人物。
来源:红网
作者:何立伟
编辑:施文
本文为文化频道原创文章,转载请附上原文出处链接和本声明。
时刻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