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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丨张毅龙:古卷寒烟渡

来源:红网 作者:张毅龙 编辑:施文 2025-12-22 15:4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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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卷寒烟渡

文/张毅龙

雨是黄昏时分下起来的。不疾,却密,敲在青黑的瓦上当当作响,碎成一片漫无边际的、窸窣的寒。我将油纸伞收起,斜倚在门边掉漆的木框上,侧身挤进巷子深处那间快要被遗忘的书肆。

一股陈旧的暖意迎面拂来。店主蜷在藤椅里,淡得像一抹影子。光线从高处的窗牖漏进来,割裂成片,照亮无数座沉默的、即将倾颓的书山。在墙角最歪斜的那堆书下,我的指尖触到一叠异样的纸页——脆而薄,被一段褪色的深蓝布条草草系着。布条应手而断,纸缘蜷曲焦黄,似被火舌轻舔过,又像深秋里最不经碰的梧桐叶。

拂去积尘,就着窗隙里微弱的天光,勉强辨出开头几列墨色已淡的竖字:“为人凡决物,必托于疑者……”心底某处,轻轻一沉。是《鬼谷子·决篇》。

我于此道并不精通,可这寥寥几句,却像一枚冷针,毫无预兆地刺入此刻的混沌。托于疑者……是啊,我如今,不正是一个“疑者”么?离京三载,江湖辗转,前程如窗外天色一般昏茫暧昧,去留得失,无从裁断。

我捧着这叠脆薄的“秋叶”,挪到窗下稍亮的一隅坐下。雨声渐远,成了模糊的背景。屋内静极了,静得能听见纸页翻动时细微的、几乎欲碎的“嚓嚓”声。

“益损、去就、背反,皆以阴阳御其事。”目光缓缓爬过那些古奥的字句。阳动阴静,刚显柔藏。这说的哪里只是谋略?分明是我这三载间的行迹。时而激越如赴故人之约,那是阳的勃发;时而萧索如山寺独对青灯,那是阴的蜷伏。一切进退,看似自主,又何尝不是被一种更大的、名为“时势”或“心境”的阴阳所推着走?

“阳励于一言”,像铁锥,要的是决绝;“阴励于二言”,似流水,需的是周旋。我属于哪一种?当年离京时那“一言”的锐气,早已被江湖风尘磨钝了边角。一股熟悉的烦躁裹着无力,如藤蔓般悄悄攀上心头。

书肆里暗得快要看不清字了。我抬起眼,茫然望向那一方灰蒙蒙的窗。决断,决断。道理古人早已说尽,可那千钧之重,终究得用自己的肩膀来承担。

就在这时,店主那团影子窸窣动了一下,划亮一根火柴。一朵小小的、橘黄色的灯花,在铜灯盏里颤巍巍亮起来,顿时拨开一团稠浊的昏暗。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我手中的残卷上,照亮了末尾几行先前未曾留意的小字注疏:

“决者,断也。然非断于外物,而断于内心之缠缚……心若有执,遍地皆疑阵;意若能安,深渊亦坦途。决之妙,存乎一心之明晦耳。”

心口蓦地一震。仿佛有洪钟在耳边无声敲响。

非断于外物,而断于内心之缠缚。

我这三年漂泊,种种徘徊,哪里真是世路崎岖、人心难测?分明是自己心头芜草杂生,藤葛纠缠。怕选错了,辜负从前抱负;怕熬苦了,消磨少年意气。这重重“怕”字,便是那最韧的缠缚。

灯花静静燃着,将我与木凳、连同手中这卷《决篇》,一同笼进一团温软、柔和的光晕里。先前的烦躁与无力,不知不觉间融散了。并非有了具体的答案——回京,或是归乡。不,那些选择依然朦胧地悬在雾里。

但有些什么清晰起来,坚硬起来。是我望向那团迷雾的眼神。我明白了,无论走上哪一条路,其意义不再系于外界的尺规,而在于这选择是否来自一颗涤净缠缚、能够“安”住的心。

我轻轻合上纸页。那焦脆的“秋叶”,此刻在掌中竟生出一丝温度。它不曾给我指明道路,却给了我一盏审视道路的灯。

雨不知何时停了。我放下几枚温热的铜钱,推开书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湿凉的空气迎面涌来,带着泥土与洗净的草木清气。来时的迟疑与滞重,不知何时,已悄然卸去。

然而,那卷古册予我的“灯”,照亮的仿佛只是决心,而非前路。回到都市的循环里,清晨七点的闹钟依然刺破残梦,指尖滑过冰凉的屏幕——三封未读邮件,五项待办事项,如一串无声的锁链。地铁车厢微微摇晃,每张脸上都映着电子屏幕冷而薄的光。我阖上眼,在机械轰鸣的间隙里,昨夜荧幕上那十个汉字幽幽浮现:“群峭碧摩天,逍遥不记年。”它们静静亮着,像一扇我凝望已久、却始终未能推开的门。倚石听流泉。那该是怎样的声响?我从未真正听过。

房间的白炽灯亮得有些无情。信息如雪片纷坠。“效率”“增长”“市场占有率”……这些词像透明的墙。我却没来由地想起“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鹤眠”。那样的午后,光与影都是慢的。青牛不必证明自己的劳力,白鹤也无需汇报飞翔的里程。

我察觉,古卷解开了“疑”的绳结,但心仍未寻得能“安”放它的那片山水。决断之后,仍需孤身前往。

终于,我背起简单的行囊,去了远郊。客栈由老屋改建,主人话少,只说:“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山。”

第一天,我仍不时查看那格虚无的信号。第二天,手机悄然耗尽电量,像一头终于安睡的兽。第三天,我坐在廊下看雨,静静地,看了整整一个下午。雨声疏落,似谁在慢捻古琴;山色被洗得温润,如上好的青瓷。那一刻,忽然懂了“万户笙歌长至日,一蓬风雨远行人”的意味——笙歌属于万家灯火,而风雨,似乎专为孤客而落,只为洗净那一身远行的尘灰。原来,孤独可以不是匮乏,而是一种渐渐满溢的丰盈。

清晨随主人进山。他说:“如今人们登山,总想着征服。其实山不需要被征服,它只是在等——等一些经过的人。”我们在半山歇脚,他随意指了指一处岩壁:“看,那是古道。”

那几乎已不成路。只有隐约的、被苍苔半掩的石阶,像时间的脊骨,一节一节,沉默地隐入深雾。我拨开垂藤,踏过湿润的落叶,忽然,听见了水声——并非轰轰烈烈,而是幽深的、如私语般的流泉。倚着微凉的石头细听,那水声里竟藏着一整个音阶。

“你听,”主人微笑,“这泉水已流了一万年,它不急。急的是我们。”

下山时,暮色如宣纸上的淡墨,缓缓四合。江面泛起一层薄薄的寒烟,似山水画最后一道似有若无的皴笔。蓦地,那句诗浮了上来:“语来江色暮,独自下寒烟。”千年以前,那个独行下山的人,肩上栖着的,是否也是这般清寂而澄澈的孤寂?

但此刻,我却感到一种奇异的轻盈。这孤独不再是空荡的回响,它变得具体,像手中茶杯袅袅升起的热气——无形无状,却分明有温度,一路熨帖到心底。我忽然明了,书肆灯下所悟的“心安”,须得在此般寒烟孤往之中,方能生长出血肉。决断是刃,孤往是砥,生命就在这一刃一砥之间,渐渐磨出本真的锋芒。

最后一晚,主人温了自酿的米酒。我们坐在竹径旁,风过时,竹叶沙沙,宛若天地间最自在的私语。他说起年轻时也曾进城奔波,最终回到这里。“不是逃,”他斟满酒,月色落入杯中,“只是后来懂了,‘身外浮名总是闲’。你看这些竹子,何曾需要证明自己是竹子。”

我举杯,忽然懂得了陶渊明“菊花开,正归来”的那份从容。归来,或许从来不是退却,而是向内走完该走的路,回到生命原本应在的位置。

临别那日清晨,我在溪边独坐许久。一只白鹭立于浅滩,长腿如工笔细描的楷书。它静立如禅,良久,忽地振翅,在熹微晨光中划出一道静默的银弧。想起那首《一蓑一笠一扁舟》——我们总忙于计算拥有多少,却忘了,“一人独钓一江秋”本身,已是无价的丰足。

回城的车上,我写下这些零散的字句。手机开始重新震动,熟悉的喧嚣再度涌来。但有些东西,已然不同:我知道身体里已有了一条隐于云雾的古道,一脉渗入石隙的流泉。当会议室的白炽灯再次冰冷地亮起,我仍可在心底,悄然推开一扇虚掩的柴扉,看见“满阶风叶浑慵扫”的、那片宁静的深红。

友人问,此行收获了什么。我想了想,说:我怀里揣着两件东西。一件是古旧残卷里,那缕关于“决断”的微光;另一件,是寒烟深处,那片关于“孤往”的沁凉馈赠。那光不照万丈远,只够照亮脚下三尺之地;那烟不遮人间路,只为在万千灯火中,认得自己那一盏。

车窗外,城市的天际线渐近,棱角分明。想起独秀峰上那句“青山尚且直如弦,人生孤立何伤焉”。孤独或许从来不是残缺,而是让生命得以直立如弦的脊梁。我们都是自己生命的钓叟,于时代喧嚷的浪花中,守着那一叶心灵的扁舟。

古卷照我涉渊潭,寒烟伴我作孤往。前路仍幽,但深渊已成坦途,孤往即是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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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毅龙,湘人,曾务农、做工、执教,诗文散见各媒体。

来源:红网

作者:张毅龙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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