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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文学丨田玉芳:酉水三叠

来源:红网 作者:田玉芳 编辑:施文 2025-12-02 14: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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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水一景。2025年生态文学专题分组创作活动——酉水溯源小分队供图

酉水三叠

文/田玉芳

总觉得,一条河,便是一册摊开于大地之上的编年史。它的源头,是序言,带着混沌初开的莽撞与真诚;它的中游,是正文最华彩的篇章,铺陈着丰饶、矛盾与辉煌;而它的下游及归处,则是跋,用一派苍茫的平静,为一切波澜写下注解。我们这次溯酉水而上,仿佛便是从这册大书的末页开始,逆着时光,向它的序言处走去。

这阅读,从下游的里耶开始。

里耶的静,是那种被水浸透了的静。酉水流到这里,已没上游的激越、中游的丰沛,只剩下宽阔而迟缓的身躯,几乎看不出流动。河水在午后阳光下泛着青铜与金黄交织的光,厚重得像一册合上的旧书。

我们沿着河岸走,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在一处敞着门的旧宅檐下,我看见了这静的化身——几位闲坐的老人。他们散落在竹椅或木墩上,彼此间并无言语。其中一位,正对着一只粗陶碗,慢吞吞地喝着什么;另一位,只是望着不远处的酉水,眼神空蒙,仿佛望着的不是水,而是自己已然流逝的一生。

我试图从他们脸上读出答案。那些沟壑,与其说是苦难的轨迹,不如说是时光这最耐心的匠人,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刻出的涟漪。他们的眼神里没有我们惯常见到的寻觅与焦灼,只有一种深深的“住”。就像眼前这段河水,不再急着要去哪里,只是安静地、笃定地待在这一刻,这一处。

我忽然间明白了。这下游的水,早已不是地理意义上的河流,而是时间的化身,是循环的信仰。她从大山里来,象征着开端;她向大海去,暗示着归宿。日复一日地如此流淌,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恒定,抚平了所有个体生命的惊涛骇浪。站在这水边,一个人的生老病死,便显得如此自然。这下游的水,教给我的第一课,是关于终结的智慧——那并非黑暗的深渊,而是一种回家般的、安宁的汇入。

我们的车子,逆着水流,去追寻它的盛年。当酉水在湖北宣恩境内,舒展开她最丰腴的腰身——酉水河湾时,我们被一种截然相反的气场所笼罩。

那是一个清洌的早晨。湖面弥漫着薄纱般的雾气,远山隐在雾中,只剩下淡淡的、水墨似的影子。我们登上一叶小舟,向湖心荡去。水是那种极润的碧色,平滑如一大匹未曾剪动的绸缎。船行其上,几乎感觉不到阻力,只有船尾拖出的一道纤细涟漪,在无声地证明我们的移动。

我靠在船舷,将手探入水中,一股沁人的凉意瞬间沿着手臂蔓延开来。就在这时,太阳从云层后探出,万道金芒洒下,奇迹发生了。整片湖面仿佛被瞬间点燃,跃动起无数细碎的金色光斑。它们随着水波荡漾、闪烁,密密麻麻,仿佛不是光映在水上,而是水本身在发光。那一刹那,我恍惚觉得,我们并非行于水上,而是漂浮于一条流淌的、璀璨的星河之上。船底之下,皆是流动的光,是液态的星子。天地间那种纯粹的宁静与辉煌,让人失去言语,只想融化在这片光与水的交响里。

然而,这片极致的宁静,却奇异地映照着人世的悲欢。靠岸时,我们见到晨练的游人,有笑语喧哗的年轻伴侣,也有独自垂钓的沉默背影。这面巨大的镜子,以其无垠的澄澈,映照出每一张面孔后的故事。这中游的湖,教给我的第二课,是观照。它让我在忘我的喜悦之后,重新回看人间,明白了真正的交融,并非逃离尘世,而是在理解了宇宙的浩瀚之后,依然能慈悲地看待人世间的每一场具体的悲欣。

溯源,是一个充满仪式感的动作。在七姊妹山保护区,我们穿过茂密的原始丛林,终于站在了那被尊为酉水之源的地方。

没有想象中的奔腾咆哮,只是一个谦卑的、被蕨类植物覆盖的山洞,幽暗,深邃。洞口岩壁上,几股细流正无声地渗出来,汇聚成一道极浅的、一掌可掬的溪涧。你若俯身静听,方能听见那源自大地肺腑的、极细微的叮咚声。

然而,就是这看似微不足道的沁出,却蕴藏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决绝。它一离开岩壁,便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汇成一股清晰的水线,沿着石隙,义无反顾地向着下方的陡坡奔去。那姿态,是一种纯粹的、向外的冲动。它不顾四周藤蔓的牵绊,它的整个世界,便是前方,便是那未知的、被称为大海的远大前程。这哪里是水?这分明是生命原初那股不可遏制的、盲目的生命力本身!是少年的热血,是一切创造与远征的开端。

站在这里,回望我们来时路,那条蜿蜒了近千里的酉水,仿佛一瞬间在我心中贯通了。

源头,是灵魂挣脱混沌,发出第一声啼哭的刹那。它急切地要确认我的存在,要向外扩张。这是一种伟大的自私,是文明的火种。

中游,是生命在经历了最初的奔放后,遇见了广阔的大地。它开始学习涵纳,映照,在动与静之间,寻找动态的平衡。这是一种艰辛的修行。

下游,是灵魂在遍历千山万水之后,终于明了来处即是归途。它放缓脚步,准备将那经历了漫长塑造的自我,重新消融于更大的无我之中。这是一种辉煌的寂灭。

我们每一个人,此生的修行,不也正是这样一条酉水么?少年时,我们皆是那眼山洞,怀抱着纯粹的、甚至有些粗暴的生命冲动,急于奔向世界;中年时,我们努力成为那片河湾,在承担与映照中,试图调和内心与外界;而老年时,我们祈望能拥有里耶那般的气度,以一种饱含力量的平静,面对那最终的汇合。

水与人的交融,至此已不分彼此。人临水而居,构筑物质的家园;而水,以其形态与韵律,塑造了人精神的河床。它流过大地,也流过我们的血脉与梦境。它用它的三段论,写就了关于生命、时间与存在的全部奥秘。

采风结束,我们乘车离去。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城镇、田野、远山,一一掠过。在某个转弯处,后视镜里,最后一线酉水的光,在群山的褶皱间微微一闪,便再也看不见了。

车子继续前行,载着一车沉默,融入了暮色四合的、苍茫的公路。只有那水的声音,那从极细微的叮咚到宽阔的沉默的声音,仿佛并未消失,只是沉入了更深处,在身体里,继续着它不舍昼夜的旅程。

田玉芳,土家族,湖南龙山人,湖南省作协生态文学分会会员,湘西州作协会员,毛泽东文学院第23期中青班学员,现从事农业农村工作。作品散见于《长沙晚报》《新湖南》《团结报》等文学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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