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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李师江:斜滩往事
2021-11-12 10:50:52 字号:

芙蓉·小说丨李师江:斜滩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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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滩往事

文/李师江

春仔小时候生活的一座老宅,被称为“鬼宅”。

他的老家在斜滩。斜滩是寿宁重镇,群山万壑之间的一块平地,地势由西北往东南倾斜,故而称为斜滩。旧时处于水路要塞,上承车岭,下接赛江,为闽浙边界重要商旅隘口,码头客栈一应具有,客商云集。斜滩白天繁忙嘈杂,夜里灯红酒绿,透出靡靡之音,为山区繁华之地,一度被称为“小上海”。镇上至今留有一百多栋砖木古宅,“进士第”“大夫第”“朝议第”等明清院落比比皆是,如此深宅大院,没有“闹鬼”就说不过去了。

春仔住的是郭家大宅,有近一百间房间,主楼三层。自家宅院的故事,春仔懂事起就耳濡目染。

民国十年,郭家大宅还是四世同堂,家眷仆妇,上上下下居住人员多且复杂。最早说是有鬼夜间出没,厅堂角落、厨房走廊时能发现披头散发之影,有耳闻目睹者,说得栩栩如生,又信誓旦旦。家人请了道士作法勘查。道士说:“之前有女仆在家中暴冤而死,阴魂不散,怨气深重,不愿离去。又因生前多有饥饿,为饿死鬼,常在厨房出没觅食。”这话得到厨娘佐证,说夜里常常有食物不翼而飞。又有人说夜半出来解手,瞅见厨房有黑影出没,原先以为是哪个馋嘴的觅食,但是又想,家中老老少少,都得温饱,没有偷食的理由啊。道士作法后,家人稍安,但是闹鬼迹象还是不绝。道士道:“这鬼赶不走,赶走了又来。但好在是家鬼,不凶,不伤人,若能在清明节、中元节,给它烧点钱,倒是能相安无事。”一百间房的院落,想找个人都难,想捉鬼就更难了。主人没有办法,只能用符镇着,将鬼当成家鬼,且相处着,或者等待另有法术的高人来日再驱劝。

这一日,家中祖母八十大寿,请了风行寿宁县城的北路戏,在自己的水榭戏台连唱五天。祖母点了《双合缘》《闹亲》《宝珠配》《甘露寺》《连中状元》等连台好戏。午后,后台“六条椅”启动,“硬介”将鼓板、大锣、大钹敲响,“软介”将横哨、唢呐、麻胡、月琴吹奏响,一时间院落笙歌缭绕,狂放处如黄河之水九天轰鸣,悠扬处如群鸟朝凤婉转缭绕,声音传出院落,整个镇都处于缭绕的喜庆之中。那些个闲人过客、邻家孩儿,闻声而来,又受到主人欢迎,在天井或坐或立,只当来给祖母的寿辰贺喜。那正旦、花旦、贴旦出场,看客眼睛发直,三花、二花、大花、老生出场,又齐齐发笑喝彩。热闹之中,便是喜鹊也在枝头张望,灰尘也从木屋缝隙抖落,在光束中飞舞。

戏台对面的二楼,老太太居中而坐,在四代同堂、家族兴旺的喜庆之中,精神矍铄,看得入迷。一出完毕,起来解手,儿媳扶着起身,她蓦地脸色一变,突然大叫 :“鬼!”老太太人老,眼神倒是极好,就这一瞥之间,瞅见粮仓门前的阴暗处,伏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一声叫喊之后,老太太脚就软了。那个黑影,也赶紧往暗处闪躲,它似乎对家院的躲藏之处了如指掌。女眷的尖叫声,引发众人注意,有人高喊“捉鬼呀!”二楼的男丁率先涌过来,一楼的看客听得二楼脚步凌乱,又有声音大作,便也纷纷往二楼赶,有的兴奋,有的惊奇,有的人被后面的人绊倒,发出叫声。戏台那厢,锣鼓大作,生旦净末丑一出好戏;看台这厢,一幕捉鬼的乱戏,比那出更是惊心热闹……

这一桩捉鬼的事,虽无史书记载,但是口口相传,早已成真。斜滩闹鬼的宅院,虽说不少,但是郭家老宅肯定是排在第一号的。

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鬼宅”之称犹在。但是白云苍狗,世事沧桑,鬼宅已经不属于这郭家的人了,变成一个住户众多的大杂院,每户人家恨不得多出一两间来,虽然楼上还是黑摸摸的,但是因为人多,就算有鬼也没地儿待,鬼气自然就消散了。

在春仔开始懂事的时候,这种大厝还保留着古老的威严。坐东朝西,土木结构,三合院五大厝。大门悬山顶,檐下泥塑匾“星云焕彩”四个字已经被白灰抹去。正厅七间房,穿斗式木结构,悬山顶,三层高。正厅太师壁两边各设一神龛,祀本厝先祖。两边廊柱置遮阳席间吊杠,三合土地面,四周筑土墙,南北两面山墙为拱背式,檐下悬木鱼硕大。

这样的大宅,对春仔一群孩子来说,最是合适不过,使春仔们的整个童年沉浸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幽暗之中。春仔们最喜欢的事,便是在宅院里捉迷藏,多的是地儿,特别是在二楼,每个拐角、廊道、梯下都是阴暗的,都是绝妙的藏身之所,给春仔们带来无穷乐趣。沉不住气的孩子,故意踩出脚步声;有的孩子躲着,累了,直接被家长拎到屋里睡觉。这样的游戏玩多了,春仔们对黑暗倒是有了情感,只觉得黑暗中有无尽的希望,必定要去探寻一番。

唯一让春仔们失望的,是这座著名的“鬼宅”一直没有鬼出现。如果有鬼出现的话,春仔们的乐趣将会更多。虽然有的孩子因为这种遗憾,躲在暗处,装神弄鬼,但很快就会被识破。直到1982年,春仔八岁,这座“鬼宅”才又一次闹鬼。

年少的时候,一般来说,大宅里边就够春仔们玩了。除非外面有更大的热闹,才会引发春仔们跑出去。那天春仔被锣声惊动,冲到院外去看猴戏。斜滩虽然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公路取代了水路,旧有的集运中心繁华不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依然是一个热闹的村镇,南来北往的货郎、卖艺人不少,这也是春仔们的乐趣所在。

春仔先是被那只猴子吸引住,猩红的鼻子,好像常年在流鼻涕,屁股后面更红,好像挂了一颗荔枝。如果它也是一个小孩的话,没有比这更滑稽的小孩了。但是最滑稽的孩子也没有它那么灵活,你眼睛一眨,它就蹿上十几米高的榕树上。春仔在心底不承认它是一只猴子,它善解人意,比学校里那群熊孩子更有教养。如果自己是那只猴子,那就妙了。

猴戏在院子旁边的榕树下开演,在耍猴人的指挥下,上树爬墙,翻箱倒柜,拿起帽子戏服自己穿上,扮成戏子、官员,滑稽无比。俄而自己脱帽收钱,无所不能。春仔眼睛一眨不眨,整整看了一个下午,眼里心里,全是猴子活灵活现的模样。猴戏结束后,猴子拿着帽子收钱,春仔没有钱,朝猴子伸出手,猴子明白其意,居然跟他握了一下手。回来后,他兴奋不已,对每个人说:“猴子跟我握手了。”但是没有人把这当回事,也没有人理解他的雀跃。春仔觉得人真是不可理喻的动物。晚上入睡后,他的梦里都是猴子,或者说,入梦太深,就连老宅闹鬼时他也没有醒来。这是春仔当时最遗憾的一件事。

春仔跟春仔妈,睡在二楼一间北厢房。夜里,春仔被妈妈的惊叫声惊醒,那时候鬼已经逃遁了。春仔妈叫的声音撕心裂肺,人被吓得屁滚尿流,紧紧抱着春仔,春仔都要被抱得喘不上气了。妈妈发誓,自己真的见到鬼了。她是个胆大的人,如果不是活生生的鬼,是不会把她吓成那样的。正是茶叶生产的旺季,爸爸成天都在茶厂里忙,家里大事小事,吃喝拉撒到邻里纠纷,全都是妈妈一人包办。爸爸第二天赶回来,妈妈已经病了,吓得不轻。

好多人来参观鬼宅,查看鬼屋,又有人给爸爸出这样那样的主意,叫这人画符叫那人驱鬼。说归说,这些方法到底能不能解决问题,谁也不知道。爸爸在茶厂做销售,是生意人的头脑,他的标准只有一个,谁把银手镯找出来,谁就是真神。

根据妈妈回忆,那鬼肯定是存在的,白面长发,长衫飘飘,恐怖至极。要不是看得真切,她不会被吓成那样。鬼消失的时候,桌上一个银手镯也不见了。

这银手镯,也有来头,是从奶奶手上传下来的。因此,也有的人说,是奶奶对妈妈这个儿媳妇不满意,来吓唬她的。这个说法漏洞百出,虽然爸爸和妈妈关系不是那么融洽,吵吵闹闹肯定是有的,但是也轮不到奶奶来管。特别是奶奶还到了九泉之下。

到底是因为什么要摄走银镯子呢?这成为闹鬼的核心问题。

斜滩是个不寻常的小镇,昔日的繁华并未完全退去。因为人多,猴戏还在连天上演。因为闹鬼事件,春仔才注意到耍猴人。

一般的耍猴人,耍猴以后,是卖药,但这个耍猴子的不一样,猴戏结束后,他摆出一面旗子,上面写着“看相算卦寻龙驱邪”,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

春仔盯了许久,怯生生问道:“我们家闹鬼,你能捉鬼吗?”

耍猴人眼睛一眯缝,道:“真的有鬼?”

春仔拍胸脯,信誓旦旦:“真的有鬼,会偷东西的鬼。”

耍猴人淡淡道:“捉鬼是我的绝活儿。不过你小孩说了不算,得请大人来的。”

春仔一溜烟跑回家。这个消息比跟猴子握手更令他兴奋。

耍猴人姓游,爸爸叫他游师傅,那时候手艺人都叫师傅。游师傅精瘦,两个颧骨微微凸起,显得两眼深邃有光,一看就晓得不是普通人。春仔引以为傲的是,自己居然说服爸爸请教耍猴人。放在以前,爸爸把他的话都当胡言乱语,听听可以,敷衍一下就是,当真可是未曾有的。爸爸眼睛一亮:“快请,快请。”也许他太想解开闹鬼之谜,毕竟整日在家处理这种事,不能去茶厂,心里着急。

游师傅到家,把古宅上下查巡一遍,眼中流露深不可测的光。先是问了爸爸家族事宜,祖上有没有没处理好的纠葛等。爸爸如实回答,爷爷和奶奶同一年去世,爷爷奶奶走的时候,他在外面催债,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实在遗憾。爷爷奶奶合葬的墓地,是爷爷生前自己找的,甚是满意。诸如此类,唠唠叨叨,也不晓得对游师傅有没有帮助。爸爸又带游师傅查看闹鬼的屋子,从木梯上了二楼,游师傅拿着罗盘,随着罗盘针的移动,左瞧瞧右探探,在春仔看不见的黑暗角落,他好像老是能瞧出点东西。游师傅说:“你这个宅子,阴气很重呀!”爸爸苦笑道:“实不相瞒,几十年来,外人都叫它鬼宅,可谁也没瞅见真正的鬼。这次孩子他妈,算是头一回开眼了。”游师傅念叨道:“真正的鬼,是让你看不见的,人眼能看见的鬼,并非最厉害的。”爸爸对鬼这一行当不太了解,道:“那就全靠你啦。”游师傅道:“这次刚好碰着你这事,我就尽力而为吧,也试试出师后的法术。”爸爸又恢复了生意人的嘴脸,道:“游师傅,可跟你明说了,神神道道叽叽歪歪的师傅我也见识过,着实看不出两下子,你要是拿不出实证,我可是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的。”游师傅淡淡道:“那是自然。”

次日,申时,游师傅的罗盘抖动,叫道:“阳气已去,阴气已出,鬼魂带路,且走且走。”爸爸妈妈便跟在后面。刚受惊吓的那一天,妈妈瘫在床上不能动,房间里不能没有灯,眼睛一闭上又害怕,睁开又困,一天之内脸就瘦了一圈。游师傅过来问了情况之后,安抚道:“你且宽心,能看见的鬼,都不是来害你,是来传递消息的。”当下画了“惊符”,从头到脚烧了,温暖的火光照着妈妈苍白的脸。说也奇怪,到第二天,妈妈就转好了。虽然不如之前健康皮实,但已经没有不敢看暗处的恐惧。游师傅说,手镯是在妈妈手上丢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捉鬼焉能不去?春仔早就留心这件事,也悄悄跟在爸爸妈妈的屁股后面。妈妈道:“春仔回家去,这事小孩子不能看。”妈妈不想把恐怖留给春仔。但是春仔哪肯罢休,这一定比猴戏更好看的。

那罗盘指引方向,竟然走到了爷爷的墓地。到了爷爷的墓地,罗盘不动了。游师傅道:“这是你们家的地盘,找镯子是你们的家事,我不能去掺和,否则鬼会找我算账。”爸爸道:“这荒郊野地的,没有个一二指点,怎么找?”游师傅道:“你的父母如果在家藏了东西,你该能找得到吧,老人家总有老人家的习惯!”爸爸环顾四周,半信半疑,心想,家和坟墓怎么会一样呢?

春仔一心想在此事上建功立业。他听了游师傅的话,陷入沉思,小眼睛一眨一眨的。突然他往墓头上爬。墓依坡而建,是斜面的,他第一次爬到一半,退了回来。妈妈怕他摔下来,道:“春仔别捣乱。”春仔没听,这次加了助跑,一口气跑到墓头。在墓头正中的草丛里扒拉一会儿,惊喜地叫道:“妈妈,在这儿!”

春仔回忆起来,爷爷在世的时候,最喜欢把珍贵的东西藏在枕头垫下。他常去爷爷枕头下摸一摸。春仔的逻辑是,既然他生前喜欢放在枕头底下,那么死后便喜欢放在墓头下面。游师傅听了春仔的想法,说:“这孩子,比猴子聪明!”

根据游师傅的看法,爷爷这块墓地,并非没有风水,不但有,而且风水好得很。但还有一个遗憾。远处的水路拐了一个弯,直奔下游,墓地的风水只管三年。爷爷奶奶是来提醒,今后风水不管用了。

爸爸惊了一身冷汗。1980年开始,爸爸和村里的几个能人,把斜滩村村里的茶厂承包下来,大队占百分之五十股份,其他的股份在几个人手里。这样极大地调动了积极性。爸爸负责销售。斜滩自古贩运盐和茶叶,茶叶的生产制作底子好。过去这三四年,做得风生水起。今年却有点麻烦,销售到浙江的茶叶,钱收不回来,爸爸去那也磨蹭了好久,没有结果,现在正托人打官司。

爸爸和游师傅达成协议,爸爸把厨房旁边的储物厢房腾给游师傅做风水馆门面,游师傅帮春仔家寻龙。游师傅的进驻,对春仔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事。春仔兴奋得一个晚上没睡着。

春仔对游师傅很好奇,每天过来问七问八。游师傅的脑子里,有一个大大的世界。那是斜滩之外的世界。

游师傅的经历,很传奇。他出生在福安与寿宁交界的晓阳镇,祖上是地主的家境,父母在大饥荒的时候饿死了,他被一个白云山的高人带走。他在山间道观长大,与猿猴为友,与花鸟为伴,得了师父五行风水的真传,觉得自己学有所成,要下山行走江湖。师父说:“你这下山,没人晓得你的道术,还是混不了一口饭吃。你且把猴子带去,耍猴招来人气,时机一到,便能落地生根。”

游师傅走到斜滩,看城镇古朴,人口众多,静中有动,动中有静,觉得跟自己有缘,便不免多耍了几日猴戏。与父亲这一遭相逢,又多了一层缘分,决心再次施展五行方术。

爸爸给游师傅的门面,在大街拐角的巷子里,动静相宜。一片五行旗子飘在门楣,便有人慕名而来。春仔家的这一出风水事,使得游师傅名声在外了。

游师傅还有一个任务,要替春仔家寻龙,找个风水宝地,给爷爷奶奶迁坟。游师傅说不要急,宝地是等来的,不是急急忙忙找来的。爸爸同意这个观点。游师傅在好天气出去转山,便把斜滩的脉象给抓住了。他对爸爸说,斜滩发祖于洞宫山,逶迤东南,分为两支,一支从县境西北卜蛇林向南,直奔少祖山,蜿蜒至车岭,直下斜滩,再由斜滩东侧转到马鞍山,直至福安境内。山脉在斜滩境内的,为郭家龙岗和张家龙岗,为斜滩镇域的父母山。斜滩的水域乃是长溪,源于浙江庆元县苏湖乡之双溪东麓,到了斜滩水面开阔少石,形成江心岛,两侧均成深潭,呈“双龙抢珠”之势。俗话说,千里来龙千里结,百里来龙百里结。意思是风水有长短厚薄。斜滩来龙与溪水均源远流长,好地不少,之前诸多达官富豪,便是明证。游师傅这一番概论,爸爸点头称是。

不过呢,想找一方好穴,一要来龙绵远起伏,生动活泼;二要藏风聚气,左右龙虎砂包裹有情;三要名堂宽阔平坦;四要左右来水,湾环拱抱;五要向山秀丽,重叠环抱;六要穴心凸起,凹凸分明。寻龙识穴,海底摸珠,要六样具备,再加上仙命生年与山头朝向五行配合,以及龙运旺衰之说,山向流年利害,想找到合适的,犹如海底捞针了。寿宁知县冯梦龙曾记载,由于好地难寻,有的人停棺百余年不葬,乃至后世子孙没落。可见寻龙风气之盛。

爸爸对游师傅说,找个一两年,没问题,磨刀不误砍柴工。游师傅便安心驻扎下来。

春仔四处向小伙伴强调:游师傅是住在自己家里的。这么一个奇人住在自己家,当然是无比骄傲。何况还有只猴子。不耍猴了,猴子被系在屋里,每天还是上蹿下跳,抓耳挠腮。春仔对游师傅说:“我带它出去玩会儿。”游师傅说:“不拴住,它会飞上天。”他还说对了。春仔正在吃一个光饼,冷不丁猴子就把光饼抢了。春仔号啕大哭。游师傅摸着春仔的头说:“你在猴子面前吃东西,就是惹它,懂吗?”他的手伸出,握住一把空气,张开手掌,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三颗灶神糖给春仔。这可把春仔惊呆了。

春仔有个毛病,饭一吃完,肚子就饿,就想吃零食。游师傅好像是个宝藏,他的奇思妙想让春仔觉得神奇。比如说吃零食,妈妈说,零食不能吃,吃多了肚子长虫。游师傅却说,有零食吃的孩子才聪明。游师傅给春仔吃零食,都不是从哪里取出来,而是在逗笑中从手里变出来。有时候他犯了调皮,手在屁股上一摸,变出话梅糖来,问春仔吃不吃。春仔咬了咬牙,道:“吃!”

春仔希望游师傅能重操旧业,去耍猴,让他当个小帮手,而不是坐在这里看相算命。

“猴子都憋得慌,想出去耍呢。”春仔拿出猴子来说事。

游师傅笑道:“小孩子,不晓得奔波的苦。这里有茶,有酒,有床睡,过得不香吗?”

他对春仔说过,耍猴的时候,一般都住在小庙里。

“鬼宅里有没有鬼呢?”春仔耿耿于怀,问道。

“你说呢?”游师傅反问道。

“有时候觉得有,可又看不见。”

“当宅子里有鬼的时候,就不安宁了。”

游师傅解释,不安宁,就是有人生病,或者有人吵架,总之,鸡飞狗跳。

春仔想起有一回,婶婶和妈妈大吵起来,很凶,好像是为了一件小小的他不能了解的事。妈妈是春仔最亲的人,婶婶是最疼春仔的亲戚,她们两个平时也蛮好,怎么会突然变脸,吵得跟仇人似的?

必定是闹鬼了。

难怪宅子里有人暴病,都会请道士来作法。

“你会捉鬼吗?”

游师傅点了点头。

“你把鬼宅的鬼捉了吧。”春仔央求道。

“鬼呢,其实并不坏,它只是想找个地方躲而已,为什么要捉它。”

“那你会不会捉呢?”

“那是当然。”

“我要跟你学捉鬼?”

“你该学点功课,那才是正经事。”

“功课学得好,还不是照样被人揍。我要学捉鬼。”

春仔的婶婶,会酿酒。她把糯米蒸熟的时候,厨房里散发着醇厚的米香味。对春仔来说,这是一种诱惑,弥漫整个童年。春仔成年后闻到这种香味,就想起木头屋子,光线从屋顶瓦片漏进来,蒸汽在光柱里缭绕,一切的想象都聚集于此,又从这里开始,漫无边际散开。

春仔循着香味走到婶婶的厨房,咽了咽口水。

婶婶说:“春仔,你过来玩,你妈妈会骂你的。”

妈妈和婶婶吵架之后,一切都改变了。本来春仔在大宅院的每一家都可以遛一遛,每天蹭点馋嘴的货绰绰有余。

“是因为有鬼。”春仔说。

婶婶没听懂,问道:“你妈心里有鬼?”

“不是,是厝里有鬼。”

“春仔,你胡说什么?”

“你们吵架是因为有鬼,你们都是好人,不应该吵架。”

“春仔,你是不是鬼上身了?”

“如果鬼捉起来了,你们就不会吵架了。”

婶婶打开蒸笼,蒸汽弥漫,把她整个人笼罩住了。她的声音像从云里飘出来:“你要吃糯米饭团吧?!跟你妈一个德行,要吃东西吧,就直说,拐弯抹角,说东道西,这样不好。”

婶婶从蒸笼里抓一把,揉了一个饭团给春仔。春仔心里不情愿,手还是把它接了过来。

春仔想,如果不把鬼捉住,这些女人根本不懂我说的话,她们永远只会站在自己的立场斤斤计较,但永远不晓得是鬼迷心窍了。

如果鬼继续存在,妈妈跟厝里更多的女人吵架,家家户户都跟我家有芥蒂,简直是断了食路。

一天夜里,妈妈的情绪还不错,春仔看见便睡在她身边道:“以后你别跟婶婶她们骂架了。”

妈妈疑惑,道:“你小子长大了,管起大人的事了?我不吵架,我会死的,你管管你自己不要再尿床了。”

春仔到了十岁以后还尿床,经常被妈妈说出去,羞愧的时候他恨不得把小鸡鸡摘掉。

“你把厝里的人都得罪了,我也会死的。”

“胡说!”

“我会馋死的。”

(节选自2021年第5期《芙蓉》中篇小说《斜滩往事》)

李师江,作家,编剧。1997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现居福建。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逍遥游》《中文系》《中文系二:非比寻常》《福寿春》《哥仨》《神妈》等。曾获2005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日、韩等语言。

来源:《芙蓉》

作者:李师江

编辑:唐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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