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飘过树梢
文/詹文格
1
宅久了,很想出去走一走。一个闷热的早晨,我和作曲家阿新结伴出发,过村道、涉溪流、穿丛林、跃沟坎,朝山村进发。
满以为进入乡村,能与幸运女神撞个满怀,随处可见劳作的场景。脊背起伏,腰身弯曲,炊烟升腾,镰刀闪亮,农人以一种姿态或心态,诠释着乡村的收割。
漫游乡野,深有期待;翻山越岭,只为遇见!渴望再走一次石板路,过一趟独木桥,住一宿吊脚楼,荡一回小扁舟。可如今的乡村,面貌大变,田野上见不到豆粒般滚动的农人,取而代之的是奔驰的车辆,轰鸣的机器。行走在崭新的田野上,已经难以追忆乡村的往昔,无法回溯远去的童年,正如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所言:“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遥望辽阔丰饶的乡野,阿新又一次想起王洛宾的人生传奇。他不仅崇拜王洛宾的才华,更羡慕他的激情和浪漫。在王洛宾八十一年的生命旅程中,尽管一路坎坷,饱受磨难,但他始终保持浪漫主义的底色。他的歌曲是浪漫的,他的心灵是浪漫的,他的故事更是浪漫的。
1940年,王洛宾从西宁来到金银滩草原采风,收集整理民歌曲调。每天清晨,萨耶卓玛就骑着马,陪王洛宾出门,直至天黑才赶回住处。三个月的策马奔驰,两人结下了深情厚谊,几乎走遍了金银滩草原的每一个角落,为后来成为“西部歌王”奠定了创作基础。尽管外人无法知晓两人交往的细节,但从王洛宾创作的歌曲中,可以窥见如火的深情。
“我愿做一只小羊,坐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作为电影《小城之春》的插曲,这首《在那遥远的地方》成为王洛宾最珍视的歌曲,也是王洛宾歌曲中艺术评价最高的巅峰之作,被誉为“艺术里的珍品,皇冠上的明珠”。王洛宾去世前,叮嘱儿女,要将这首歌的歌词,镌刻在他的墓碑上……
眼下,阿新站在收割过后的田野上,面对一个人的机遇与才情,他不禁长吁短叹。一个作曲家,一辈子如果能有一首这样的传世之作,那真的死而无憾了。
2
吱喳吱喳,一阵高亢的蝉声从林间响起,顿感心头如水漫溢。人被鸣蝉牵引,目光随草木上下追寻。
一路走来,内心既有期待又有担忧。想象毒蛇迎面滑来,猛兽突然来袭,那将是一种怎样的刺激?当确认一切皆无可能时,精神骤显困乏,唯有满耳的蝉声飘过乡土的滋味。
作为熟悉的物种,鸣蝉又叫知了,本是药用的昆虫,不知从啥时起,变成了天然美食。对于捕蝉者来说,他们从未在意过知了的鸣叫,只知道炙手可热的买卖,就连千里之外的务工汉子,也用一种追怀往昔的情调,在微信群唱起了捕蝉的歌谣:
夏夜里,大家忙,手里拿着电灯泡,吃过晚饭往外跑。树林里面找知了,打开手电四处照,一棵一棵仔细找,生怕哪棵被漏掉。有些知了爬不高,草垛周围瞧一瞧;有些知了爬得高,爬到树顶没有招。晚上凉风吹脑勺,三五成群真热闹,捉到半夜不睡觉,一晚收获真不少。回来用水泡一泡,爪子没肉咱不要。大铁锅,准备好,油盐酱醋干辣椒,点把麦秸小火烧。油温可得控制好,右手掂起大饭勺,提着油壶锅里倒,知了唧唧叫满屋,扑鼻香气到处飘……
汉子在微信中唱得声情并茂,有一种把人拽回往昔的感觉。望着屏幕上捕蝉的画面,早已身临其境。从流水线上回望乡土,蝉声成为一种寓意和象征。
我见过纸上爬行的鸣蝉,那是画家的技巧。在艺术家的眼中,蝉是童年不可或缺的元素,它是乡土裂变中的代言物,是农耕时期的艺术史,是晃荡在房檐树梢上的最后一抹乡愁。
蝉作为季节变化的呈现,既是对新生的欢呼,也是对逝去的叹惋。妙趣横生的笔墨,在记忆的天地中渲染出美妙的旋律,铺陈出炫目的色彩。当笔尖在纸上轻轻游走的时候,那是在捕捉心灵的鸣蝉。
3
转眼出行三天,早上,我们顺着崎岖不平的小径,翻山越岭,走进了湘、鄂、赣三省交界的大山深处。
刚翻过一道山梁,便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为了积攒一点体力去对付后面的山路,我们只好走一会儿,歇一会儿。走走停停,不知不觉时近晌午,由于爬山对体力的持续消耗,卡路里不断燃烧,当我们艰难地爬上一道陡坡,绕过一个弯道时,阿新双眼一黑,怦然倒地。我赶忙上前搀扶,发现他脸如白纸,满身虚汗。
我第一次亲见低血糖症发作,着实吓了一跳,不知道低血糖患者在饥饿时会出现如此激烈的反应。赶紧将包里的饼干糖果悉数倒出,看到阿新把最后一块巧克力吃完,我才开始走下河谷。
河谷两旁植被茂盛,脚下杂草密布。我避开枝叶,可以清晰地听到细微的水声。当看到一条奔腾的溪流时,我双眼一亮,如见亲人,不顾一切,跪卧水边,一顿痛饮。
山泉弥漫着丝丝甜味,从口腔滑入空虚的胃部,那种感觉像大水漫过旱地,有一种无边无际的畅快。水用动态的身躯,填充柔软的腹部,让我的饥饿得到了短暂的缓解。
告别清亮的流水,转身爬上了河谷。在坡上我眺望四野,山川竟是如此丰盈伟岸,感觉它不需要任何的修辞和比喻,所有的赞美和形容都纯属多余。此时,我看到血糖回升的阿新,脸色恢复了红润,他斜倚大树,闭目养神。我轻轻拍着他的肩膀,相约先去找户人家,安抚好咕咕抗议的肚子,再去寻古探幽。
谁知问题就出现在寻找农家的路上,由于耳朵的轻信,造成严重失误。当时站在那个似是而非的三岔路口,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正当我满眼迷茫时,阿新那双灵敏的捕风耳,竟然抢先听到了林中音乐。
对于天方夜谭式的音乐,开始我全盘否定,认为阿新是饥饿过度,产生了幻听。在这种荒山野岭,除了风声、树声、鸟声、流水声,哪来的乐声?当隐约传来旋律和音符时,我已经动摇了,开始相信他的判断。
有音乐的地方,肯定就有人家,这是傻子也知道的事情。于是我们在一个本该小心求证的路口,放弃了求证,在音乐的牵引下,朝着歌声飞扬的方向阔步前进……
在乐声的指引下,我们横过一道悠长的山梁,穿越一片茂密的丛林,清晰地听到了高亢激越的流行音乐,那是曾经风靡一时的广场舞曲——《最炫民族风》。
凤凰传奇尖锐的嗓音在山野中恣意飘荡,当我们千辛万苦找到音乐的出处时,两人全都傻了眼,这一切真的太诡异、太魔幻了。前一秒还在想象广场舞的宏大场面,下一秒就被离奇的景象惊爆了眼珠。透过强劲的音乐,出现在眼前的并非小桥流水的村落,而是一片狼藉的庄稼!
原来弥漫山林的音乐,并非供人优雅地欣赏,而是用于驱逐凶猛的野兽。随着退耕还林政策的施行,山民大量外出,草木疯长,植被繁茂,郁郁葱葱的山野成了动物的乐园。特别是野猪,繁殖迅速,危害严重,它们成群结队,毁灭庄稼。只需一个晚上,成片的红薯、玉米、水稻就会被糟蹋殆尽,山民辛苦栽种的果实,落得颗粒无收。
加上这些年来,严厉的禁猎政策,让飞禽走兽变得骄横跋扈,目中无人。它们好像知道自己受到了法律保护,在没有猎枪威胁、老铳袭击、兽夹暗算的日子里,毫无顾忌,为所欲为。
山民们为了防守,想尽了办法,无论是给稻草人穿衣戴帽,还是在路口悬挂竹板风铃,全都难以奏效。最后只好用楠竹编扎篱笆,用杂木做成围栏。可是力大无穷的野猪,是天生的练家子,超强的嘴上功夫让它无坚不摧、无往不胜。野猪在村民的菜地里、稻田中,大摇大摆,自由往来,根本不把村民的防御工事放在眼里。
逐渐成熟的庄稼,抵御不住它们的昼夜围剿,被翻拱过的根苗奄奄一息。无奈之下,几位年轻人从网上学来一招。他们买来超大音箱、蓄电池、播放器,利用音乐进行驱赶。
曾经挥汗如雨的番薯地,成了一方别有意味的大舞台。乡村摇滚、高腔民谣、广场舞曲、礼炮轰鸣,震耳欲聋的歌曲,轮番播放。这一招开始还真起了作用,可时间一长,野猪的胆子又大了起来。它们识破了循环播放的音响,不过如此,虚张声势。愤怒的山民,已经黔驴技穷,眼见报复性的野猪的疯狂反扑,把音乐当成它们觅食的进行曲,大大小小的野猪家族,把庄稼地当成了练兵场。
站在地头,我们注视着不知疲倦的音响,满脸的不解和惊讶。这般奇闻,这番场景,无法在书房中虚构和想象。面对不断恢复的生态系统,让人感受到百年未有的乡村变局。置身鲜活的场景,大脑被音乐唤醒,记忆被思维激活,我和阿新都有了描摹的冲动。
没想到音乐在欣赏之外还有这样的功用,它以陌生荒诞的形式覆盖了山乡。在这本该安静无声的山野,发出了无可奈何的声音。飘浮在震耳欲聋的声浪里,我的身心感受不到一丝音乐的愉悦,反而平添了不尽的惆怅与愁绪。
在万物共生的自然中,谁才是大地的主人?凝视这片受伤的庄稼,我陷入沉思和追问。在音乐的摇荡中,我们呆立未动,很久才意识到该重新上路。
4
转身而去,没有半点犹疑,沿着山间小道,继续行进。谁知这种貌似合理的行进,其实是在南辕北辙。直至太阳西斜,我们才发现偏离了轨道,弄反了方向。
在大山中迷路简直没有一点办法,平时无所不能的手机,因信号消失,成了百无一用的废物。反复点开高德地图,使用离线导航,可无论你前行还是后退,手机里始终有一个女声在不厌其烦地提示:GPS信号弱……
一番折腾过后,发现时候不早了,我们不敢再盲目试探新的路线。只能以太阳和水流作为向导,弯来绕去,终于找回了原路。可已经饿得前胸紧贴后背,双腿发软,无力挪步。
前面就是一块红薯地,旁边套种了玉米和花生。我已经饥不择食地刨开了泥土,挖出两颗红薯,掰了几颗玉米。回头再看阿新,他也一扫往日的矜持,长发一甩,迫不及待地揪住了一颗玉米……
后来多次回想,我们掘土觅食的样子,有多么粗野?从某种程度上讲,与放纵的野猪并无二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人只有丰衣足食,才会顾及礼仪。仅仅是受了一顿饥饿,就变得无所顾忌,试想若是长期忍饥挨饿的人,他们又会有怎样的举动?
相距番薯地一箭之遥的弯头,就有一泓山泉,如果想保持食者的体面,完全可以把红薯和花生拿过去清洗。可是过度的饥饿让人无法抵挡,那一刻,就像饿鬼投胎,急不可待。
民以食为天,只有到了关键时刻才会明白,温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从外表看,我属于脑满肠肥的壮汉,可实际上暗藏着不堪一击的虚弱。一次意外的考验,露出了空虚的底牌,面对艰苦,连一顿饥饿也难以扛住。衣食有余的生活,如一杯温热的糖水,让人筋骨萎缩,触须退化。刚刚经历的饥饿让我明白,失去了食物的支撑,就算躺在一座金山上,也是一种虚无,终究抵不上一顿简单的饭食。
5
终于走上了通村古道,不知是提醒,还是巧合,在进村的路口遇见了一间茶亭。
亭子内立有石碑,拂去碑上的尘埃,几行阴刻楷体赫然在目。我俯身辨认,透过繁体字迹,看到刻有乾隆二年所立的字样。这块二百八十多年前立下的石碑,是当年的《村规民约》。规约共分九条,碑文前有一小段引言:“众家须归于各好,自盟之后,凡有公事、公务具赴伊家相助。救火、救院,须临门相拯,倘有垂长,竟短失相劝,免周感息。具状鸣官务,须理合息讼。如口是心非,当落下言而无信,被面唾。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相邻,百姓亲睦,此之谓也……”
其中还有涉及民众生产生活、乡风民俗方面的内容,比如不准放养家畜践踏庄稼,不准开设赌坊引诱良善子弟,不准以寻草之名偷割青苗,不准以捡拾麦穗稻穗之名偷割庄稼等。同时,还提倡见义勇为,积极举报,对遇见别人偷割庄稼而不制止不举报者,要一同受罚。
古碑立于路口,如同隔世的遗老,亦如守村的卫士,向我们怒目圆瞪。这无疑成了当头棒喝!走出亭子,我和阿新面红耳赤,羞赧不已。那一刻,一种做贼心虚的尴尬,让我无地自容。
走进民风淳朴的古村,我们的行为让人不齿。“渴不饮盗泉,饥不食漏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连路过瓜田果园都懂得避嫌,而我们却不顾体面,因饥取食,确实破坏了古村规矩。
为主动认错,获得谅解,我俩费尽周折,在村里找到了庄稼的主人——一位瘦弱老汉。他听完我们忏悔般的讲述后,呵呵一乐,不仅没有半句责备,反而招呼我们共进晚餐。
能够看出,老人是一再挽留,是真心实意的。我们早联系了村里的农家乐,加上本来就冒犯在先,哪还好意思给老人添麻烦?我们所挖的红薯、玉米、花生折算成钱,当面给他。可付钱时,他却推来让去,好像打架一样。在我们的一再坚持下,老人才勉强收下。我们离开时,他不停地搓着双手,一副过意不去的样子,好像是他亏待了我们。我们离开时,他还在说:“不就是两颗番薯、几根玉米吗?哪用得上给这么多钱……”
我们怕老人将钱塞回来,只好沿着门前的田埂小道,风快地往坡下跑去。晚上我们品尝了地道的农家菜,那种鲜嫩的蘑菇汤,好多年没有品尝过。晚上我躺在木屋的大床上,望着窗外高远的夜空,回味着舌尖的山珍美味。我在思索,要尽力帮助他们做些推广,让更多的游客进山尝鲜。
夏秋时节,山里不时会有结伴的驴友,或独来独往的背包客。这些进山的游玩者,迷路的肯定不在少数,一旦迷路,就得先解决吃喝。沿途种有红薯、玉米、秋梨、柿子、板栗。有时想采摘两个解渴充饥,可果园周边找不见主人,未经许可,擅自采摘,又担心视作偷盗,惹来麻烦。该如何解决这一难题,我想到了收款二维码。在庄稼地里,或者果园中,挂一些塑封的收款码,对瓜果实行明码标价,游客便可自行扫码、随意采摘。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阿新,他认为应该可行。次日一早,我们找到了村支书,很急切地把这个想法告诉他。支书开始愣了一下,过一会儿才点点头,认为这个方法可以试试。
第二天,我们离开时,村支书专门派人过来告知,说村里已安排干部下去落实微信扫码事宜。可是仅隔一天,我又为此事担心起来。某地刚报道一宗案例,有一团伙到超市、摊位张贴收款码,结果骗走了顾客数万元。后来公安机关接到报案,开展立案侦查,几个好逸恶劳的毛小子落入了法网。不过在这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古村里,但愿我的担心纯属多余。
6
喜欢《聊斋》的方老板,经营着民宿客栈兼农家乐土菜馆。他既爱品评时事,又喜欢谈古论今。多年的讲述,养成了一种魔幻主义的腔调。无论是说话还是聊天,总是一惊一乍、神神叨叨,让人感到表情怪异,言谈有趣。
方老板的有趣不是满嘴空谈,而是一边务实地做着入世的买卖,另一边又务虚地享受着出世的潇洒。
“一日不死要升粮,一夜不死要张床。”这是他的口头禅。为此,白天努力工作,夜晚想入非非,他把昼夜虚实分割,让思绪自由驰骋。
我们原本准备只住一晚就转场他乡,阿新托人找到一条线索,二十里外一个远近闻名的山乡歌王,特别擅长用山歌曲调,描绘现实生活,歌词即兴创作,可以见啥唱啥。如今会唱山歌的人在乡村越来越少,如不赶紧传承整理,说不定某一天就会突然消亡。
用完早餐,方老板一再挽留,他要我们留宿一晚。他说话时嘴上的八字胡一翘一翘的,像极了古装戏里的师爷。见我们笑而不语,方老板赶紧澄清避嫌。他说绝不是为了多赚二位的房钱,房钱饭钱全都免单,以此证明他不是贪图小利的商人。
方老板这么一说,反而弄得我们不好意思起来,拜见歌王的事,迟一天早一天没啥关系。方老板说,多少年没见过像我们这般虔诚的游客,更没有见到过用纸笔记录的倾听者。他满肚子奇闻逸事,只想找一个倾诉的出口,而我们就是他眼中的理想人选。
方老板十分用心,为方便出入乡村小道,他特意准备了一辆电动三轮,还安了软皮坐垫。三轮从客栈平稳地驶出,朝东奔去。行驶了几公里后,进入了一个隧道,隧道内没有灯光,车子经历了短暂的黑暗,很快又重见光明。在隧道的出口处,一条笔直的大道通向远方,让人感觉豁然开朗。路旁蓝底白字的指示牌,清晰地标注——修平高速连接线。
在一个宽敞的地方,方老板把三轮停了下来,我趁他停车的空隙,打量着周边的景色。除了左边有一棵硕大的古樟,古樟下面有一座小庙之外,并没有发现啥奇特的景象。
不动声色的方老板,闭上了口若悬河的嘴巴,他先带我们看了古樟。依山傍路的古樟,挺拔壮硕,三人伸手相牵,也没有完成合抱。方老板用手指着树干上被刀斧磕碰的伤口,然后绕开古樟,来到右侧的庙前。
庙虽小,但很古旧。门头上有一块木质的牌匾,刻着“张八殿”三个颜体大字,殿内供奉的主神是钟吕八仙。
方老板从车上取来香烛、纸钱,在烛台上点燃,之后给阿新三根,给我三根。三人双掌合十,双目微闭,轻轻跪向蒲团。我们一脸蒙态地跟着方老板,模仿比画,亦步亦趋。
供完香、行毕礼,话痨般的方老板仍然一言不发,他倒行步子,默默退出了大殿。我们同样紧随其后,噤声不语,倒步后退。
以为仪式到此就该结束,谁知方老板又朝不远处的一幢房子走去。我有些纳闷,没完没了,难道还要进庙朝拜?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方老板带我们去看的并非寺庙,而是一家装修时尚的酒楼。招牌已经拆除,但墙上刷写的“七里山酒楼”五个大字还依稀可辨。在车来人往,流量巨大的公路旁,开一家酒楼,客源应该不愁。可是这酒楼为何关门大吉?方老板没有介绍前因后果,在这里他守口如瓶,好像心存惶恐,眼含敬畏。
走进酒楼,一楼是大堂、雅间,后院是厨房、水池、仓库、洗手间。二楼是包厢、卡拉OK宴会厅。方老板让我们楼上楼下看完之后,依然是闷声不响地走了出来。
我们疑惑不解地坐上了三轮,从另一条路线返回村里。方老板如此神秘兮兮的出行,搞得我俩一头雾水,内心好像也受了感染,一路上少有谈论。呆呆地望着村庄的炊烟形如浮云,从碧绿的芭蕉林里如风飘荡。大老远过来,浮光掠影的游历,我们根本不清楚方老板用意何在。
7
回程时绕了一段路,方老板绕路不是随心所欲,而是良苦用心和善解人意。他可能不一定能理解采风的目的,但他知道我们奔赴山村,进入乡野的真实想法。
在一栋有厢房、有天井的祠堂内,方老板带我们见到了一位形如老僧的裁缝。开始我对这个干瘦的老人并不在意,直到看完他房内的陈列样品后,才面露惊奇。老裁缝手工缝制的中山装、旗袍、西装,每一件都堪称艺术品,精细得无可挑剔。
方老板介绍,老裁缝做的旗袍、西装曾漂洋过海,成为他侄女和侄女婿以及集团公司高管的礼服。在名流云集的盛会上,个性化的服装给侄女挣得了脸面。
原籍浙江宁波的老裁缝,早年随父母一路流浪,落脚在赣西北小城。十八九岁的时候,跟父母学徒,为了爱情,追随一名漂亮的乡村教师,来到了偏远山村。他在学校旁开了一间裁缝店,为乡民缝制衣服。二十五岁那年,他妻子护送学生回家,因突遇山洪,失去了生命。从此,他一直坚守在乡村,从一名小裁缝,变成了老裁缝,从青年守到了暮年。他一生再没有娶妻生子,更没有搬迁挪窝。
在厢房的后面,有一个供老裁缝思亲追怀的小屋,那里是一般人不许进入的私密空间。由于方老板与老裁缝交情甚笃,这才获得特许,让我们进去看看。
那个屋子分成两间,外间供奉着先祖牌位,两旁分立父母遗像。里间却悬挂着密密麻麻的衣服,方老板说,这些都是老裁缝给逝去的妻子缝制的衣服。挂在最前面的一排有些不同,走近一看,那是年代久远的假领衬衫。白的、绿的、蓝的、黄的、花的,五颜六色。那时不管城市还是乡村,都流行穿戴假领衬衫。假领子是贫困年代的发明,那种简缩版的衬衫,就像发育不全的小孩,除了领子之外,还有前襟、后片、扣子、扣眼。当年买布要凭布票,有时即使布票有了,又因缺钱,普通人一年也难得做一两件新衣。而老裁缝却让妻子在学校成了最骄傲的人,因为她每天都能换一件不同颜色的假领衬衫。除了老裁缝给妻子做的衣服外,小房间里还有妻子给老裁缝编织的围巾和毛衣,这些互动的情感成为挚爱的遗物和真情的结晶。在这间小屋里,盛放着一个老人俭朴的生活与高贵的爱情……
从那一刻起,我为老裁缝的命运而感慨。他有如此出众的手艺,竟然心甘情愿地沦落成乡村裁缝。在缺衣少食的年代,他高超的手艺找不到用武之地,白白荒废。他所能进行的不是给人裁剪衣服、制作新装,而是拼接破洞,缝补烂衫。在贫寒孤寂的日子里,他用变废为宝的巧手,缝补出全新的生活,让整个村庄都获得了洁净与体面。
他缝补的衣服不贴布片、不见补丁,使用绣花的绷子,用染色的棉纱作经线,加工的苎麻作纬线,一针一线,经纬交织,一点点把破洞填补。补好的衣服,像整容的面庞,根本看不出原来的破处。每修补一件衣服,他都要费尽不少心血,有些破得严重的衣裤,缝补一件需要好几天。
精巧的手艺,耗费在巴掌大的乡村,就像在麻袋上绣花,糟蹋了技艺。为此,当年插队的上海知青,每次见到老裁缝都会悲悯叹息,认为老裁缝这样的超级工匠,应该生活在优雅的大上海,唯有鲜衣怒马的贵族,锦衣玉食的生活,才配得上他的手艺。
老裁缝对别人的惋叹毫不在意,他依然端坐天井一角,看飞鸟停留屋顶,看云朵飘过树梢。日子清苦,他不求把酒话桑麻的快意,每年都会在后院种一片苎麻,植几畦棉花。九月采收棉麻,开始纺纱织线,浆纱染色,缝补无数漏洞百出的衣裤,装点山村的容颜……
有一位叫雅芳的小姑娘,因母亲亡故,父亲在外流浪,她与年老体弱的奶奶相依为命。缺衣少食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老裁缝默默地帮助着她们,从小学启蒙开始,老裁缝坚持给雅芳做衣服,每年添一套冬装,一套夏装。尽管衣服是由旧衣布头拼凑而成,但样式新颖,雅芳穿在身上显得干净得体。冬天她穿着配有帽子的风衣,帮奶奶挖菜挑水,在风霜中不再寒冷。她怀着感恩之心,一边发奋读书,一边分担家务……
从小学开始,再到初中、高中,雅芳一直成绩优秀,后来考上了北京服装学院,成为小山村里第一名大学生。她选择了服装设计专业,毕业后因成绩优秀,被学校推荐到巴黎国际时装艺术学院深造,如今已是业界知名时装设计师,她设计的作品兼容了东西美学,在国际大赛中多次获奖。带着感激之情的雅芳,用曲径通幽的方式,将老裁缝的人生梦想发扬光大!
人生易老,岁月匆匆,看完陈列,我们跟方老板步出了小屋。离开祠堂,与老裁缝握手道别的那一刻,我突然变得依依不舍。眼前的老裁缝就像我分别多年的亲人,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临别时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尽管在此停留的时间非常短暂,但心底的惦念却特别悠长,以至于离开山村好几个月,我还会时常想起苍老的裁缝,想起他如风的往事,以及祠堂前那半亩枯萎的残荷。
8
返回客栈,方老板像服过还魂丹,立马变了一个人。看他的神态如入戏的演员,从沉默的配角,变成了张扬的主角。特别是晚饭时,喝完两杯陈酿,更是满血复活,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开始不知他在唱啥,后来终于听出些许眉目,方老板唱的是赣北山歌《十送情哥》。
“一送情哥出绣房,姐有言话嘱咐郎,行人路上早归店,一夜五更易天光,行人路上莫慌张。二送情哥堂屋中,二人挽手拜神明,一要神明保佑我郎生意好,二要保佑顺风顺水又顺畅。三送情哥下阶基,麻花细雨洒郎衣,左手帮郎撑开伞,右手帮郎扎起衣,情哥外出何时归……”
方老板含情脉脉地唱着山歌,阿新在本子上风快地记录,同时还用手机录音。在这个流萤穿梭,凉风习习的夜晚,喜欢《聊斋》的方老板,在酒的渲染下,进入了半人半仙的飘忽状态。
山歌唱完,方老板如梦初醒,他拉着我和阿新的衣袖,要我们坐在他身边,显然他有话要说。
“嗨,知道我今天带你们去看的啥地方吗?知道那家酒楼是谁的吗?”方老板斜睨着双眼,向我们探问。
对于这种没头没脑的提问,我们摇头不语,一脸蒙态。
方老板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说:“这就对了,你们肯定不知,如果知晓那才奇怪!”
我噗地笑出声来,方老板这不是废话吗?
一番弯来绕去,他总算开始言归正传。方老板告诉我们,那棵古樟叫殿前樟,那座小庙叫张八殿,那家酒楼叫七里山酒楼。
他要讲的故事就发生这殿前的酒楼中。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事,嗅觉灵敏的方老板,抢先下手,在那个车流日增的地方租用一块空地,修建了一家酒楼。当时对餐饮业的管理还不规范,酒楼借着郊野的地理优势,推出花样百出的野味宴。比如野鸡、野兔、野猪、麂子、棘胸蛙、果子狸、活蛇。
酒楼开业后,生意兴隆,前来尝鲜的食客络绎不绝,天天排着长队。每逢周末或节假日,更是一席难求,有时提前三四天也订不上座。
方老板见生意如此火爆,决定扩大规模,在靠近古樟的空地上再建两层房子。从中间搭建一条连廊,与之前的楼层接通,既可用于游步观景,又能缓解密集的客流。
在亲友们的资金支持下,方老板很快与租地方谈妥了条件,接着夜以继日地开始施工。在施工过程中,发现古樟有一根旁逸斜出的枝杈,像个野蛮的拳头,伸向了墙面,影响施工。工匠们说必须锯掉,锯掉一根枝杈,看上去难度不大,泥瓦匠找来锯子,站在梯子上锯树,可刚拉动两下,锯片就咣当一声,对中断裂。接着又换上一块锯片,没锯多久,锯片再次断裂。如此反复几次,泥瓦匠感觉蹊跷,正好此时他肚子一阵内急,于是泥瓦匠风快地滑下梯子,跑进了厕所。
大伙等了很久,一直不见泥瓦匠出来,几个施工的伙计等不及了,一个剃光头的胖子,决定亲自手。既然一时找不到锯子,他只好从地上抄起一把斧头,带着一股怒气,咚咚咚地登上梯子。胖子偏就不信这个邪,一个大男人,竟然奈何不了一根粗不过胳膊的树杈。
站在梯子上的胖子,挥起斧头,用力猛砍。只见古樟下,木屑飞溅,芳香四溢。浓郁的香樟油在空气中恣意飘荡,胖子感到鼻腔奇痒,随即啊哈一声,一个大大的喷嚏,让他的手臂猛然一抖。接下来,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骤然出现。胖子挥起的斧子,像有人施了法术,它偏离了正确的方向,从树枝上一滑而过,砍向了胖子紧握树杈的左手。那一板斧下去,只听到一声惨叫,胖子像一截断裂的木头,从梯子上滚落下来……
胖子在医院昏迷一周,方老板支付了医疗费、误工费,后续的伤残赔偿金,总计二十多万。钱对方老板来说,还不算大事,二三十万能够承受得起,而承受不起的是另一种心理重负。
从这起事故之后,酒楼的生意一落千丈。有关酒楼的各种传闻不时爆出,比如在酒楼大门前,一辆满载乘客的班车,在拐弯处跃上台阶,冲向路肩,然后撞击在古樟的根部,车辆严重变形,三人当场死亡。
方老板说,这些对他来说都还不算啥,最让他害怕的是在一个阴风冷雨的冬夜,那梦游般的一幕。当时他和大厨、配菜工、司机、服务员围着火炉取暖闲聊。夜风在门外呜呜地刮着,寒流从门缝、窗台、地底鬼鬼祟祟地袭来。这样的天气无人出行,老半天不见一个食客。方老板正准备吩咐伙计们打烊休息,突然门外涌来一群客人,为首的是一位银发长髯,仙风道骨的老者。方老板后来回忆,当时好像一共是六人,其中还有一位女客。但楼上的服务员数得更加清楚,一共有八人,因为她摆放了八套餐具。
客人一共点了八菜一汤,厨师开灶续火,菜一个接着一个,很快就上齐了。上完菜、续好茶水,服务员退至门外。过了很久,服务员才走进包厢,她推门进去,大吃一惊,然后闪身而出。一边下楼,一边尖叫,方老板和厨师听到游蛇般的喊叫,不禁毫毛直立,以为发生了大事,飞奔上楼。
推开包厢,几个人目瞪口呆。谁能相信,眼前出现了如此诡异的事情!刚才一群食客,风一样消失了,连桌上的杯盘碗碟也一起不知去向。
这个夜晚,几个人变得木雕一样,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方老板才挪到窗前,他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遍,想从窗户上找到蛛丝马迹,可是窗门紧闭,玻璃严实,外面的防盗网更是完好无损。
是谁能在这插翅难飞的地方,不翼而飞?那天晚上,方老板一夜未眠。拂晓时分,他好像想明白了啥,起床奔至殿前,面朝古樟连连作揖。从那天开始,七里山酒楼便关门停业,再无客人踏入半步。
9
鬼魅飘忽,灵异现身,夜深人静,合乎时宜。方老板沉浸在聊斋式的讲述中。我们一直洗耳恭听,没有打断,也没有回应,任由他流水一样,滔滔不绝。
不知过了多久,方老板突然一拍桌子,如说书人般,手中折扇一抖;又像断案人般,一拍惊堂木。他霍地站起身,目光逼视,要我们相信,他绝不是装神弄鬼,更不是妖言惑众,而是此生的奇特经历。
夜色里,我看到方老板眼里闪着晶亮的泪光。方老板说,从此他对山川河流,对世间万物,都有了深深的敬畏。我不知道他讲的是不是真实的经历,不过即便是梦中呓语,杜撰虚构,他的讲述也有存在意义。不仅浓缩了乡村过往的历史,同时也塑造了一个梦幻的山庄。
这天晚上,我们一直到下半夜才回房休息,上床后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小时候有关乡村的传奇故事,像电影镜头一样,在脑海中逐一闪过。窗外有阵风吹来,推搡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不一会儿开始有鸡在啼叫。我依然毫无睡意,于是干脆披衣起床,开门走上露台。穿过石板廊道,我站在木制的围栏边,望着夜色中的乡村,思绪如乱云翻飞。
黎明即将来临,夜色正在冲淡变浅,眼前的乡村亮光闪烁。河湾、古树、坟地,这些曾经阴森晦暗的场所,现在都被路灯逐一照亮。流传在祖母、外婆蒲扇下的魔幻主义领地,已经彻底荒芜。凝视塘前水边,很少见到穿梭的流萤,旷野滚动的磷火,鬼魂游荡的传说,怪力乱神的梦境,正在崭新的村庄里快速消逝,储存在方老板心底的故事,终将无处诉说。
詹文格,中国作协会员,有作品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作家》《北京文学》《山花》《雨花》《山花》《散文》等报刊发表。已出版长篇纪实6部,散文集2部,小说集1部。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詹文格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