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的前世与今生
文/甘健
减慢车速,摇下车窗,我眼角的余光已被牵引到窗外。
初秋的风灌进来,清爽中带着微凉,微凉里裹挟了一种草木掺和泥土的气息,一种植物走向成熟大地即将迎来收获的甜蜜气息。圆红的夕阳默默陪我一段行程之后,无比缱绻地没入地平线。
过南咀大桥,暮色缓缓地罩下来。窗外的地貌已从丘陵的起伏过渡到平地的敞阔。
车近故园,空气湿润,暮霭缭绕,水乡的韵致从大地上升腾而起。纵横交织的灌渠里,欢快奔淌的流水,用它的白亮对抗着夜的降临。月亮早早地上去了,贴在中天,洒下稀薄的清辉,辉芒之下,站着笔直而壮硕的电线杆,它们手拉手一字纵贯,如哨兵护卫着整饬绵延的村舍。电线杆顶端洒下的路灯光像上了美颜似的,水一样柔和,月一样莹白。路灯光、月光辉映着从各家窗户里和尚未关闭的大门里跑出来的照明光。有着不同层次和强弱的光晕,敷在高低参差的万物之上,构成一幅立体多维的乡村夜景图。光的褶皱里,是平整流畅的水泥路,它们像一条条经脉,布满大平原丰腴的肌肤。一派新农村的蓬勃生机。
我将车停在了家门口。母亲的房子泊在青灰的天色下,像一艘湖上的画舫。此刻,习惯早睡的娘,已经关门闭户熄灯了,鼾声隐约从窗户透出来。我把正待敲门的手缩了回来。母亲的鼾声,和窗外的虫唱高低合奏,没有慌乱和压抑,只有坦荡和安宁,使人想起暴雨洗过的大地、风刮净的天空,以及缓缓入海的大河。要穿越多少艰辛苦难,穿越多少深不见底的黑夜,才能抵达这样香甜的梦境。
毫无防备地,一股饱含水汽的植物清香随晚风鼓荡而来,往我的肺里长驱直入。好生熟悉的气味,我七窍通畅,精神为之一振,随身携带的城市气息瞬间逃逸得无影无踪。我贪婪呼吸着、吞咽着、品尝着这大自然的亲切问候。这清香,来自门前那个几十亩的大塘。塘面铺满挤挤挨挨的水生植物,月光下涂抹出一片汹涌的墨黑,几声细碎的鸟叫声自各处飘起,在水面上交织,融洽,又落下,清亮如珠。我知道,是故乡的菱回来了。
菱是故乡的线索,是最故乡的水族。
我的故土乡壤地处洞庭湖平原一隅,幽闭安静,花开花落。这又是一个生命力恣肆繁华的地方,土地肥沃,河湖宽广,雨水浪漫,阳光放纵,植物尽情生长,仁至义尽。
回望童年,眼前总浮起铺天满地的绿。绿的树,绿的菜蔬,以及被染绿的水和阳光,还有被绿浸润的心情。一派绿色主宰的原生态。万绿之中,最耀人眼目的当属菱了。
在故乡,在童年,当春水变暖,菱的种子会从塘底逶迤地伸出纤细的藤蔓,一接触水面,顶端便打开如一朵花,摇曳在清流之上。
菱遵循“一生二,二生三”的几何数级繁殖,往往一根母株可以蔓生出一大片菱的家族,蔚为壮观。而一众子子孙孙全靠一根母藤不舍昼夜地从塘底吸收养料,有组织有纪律有干劲的一家成员。
这些叶色油亮、叶形如辐轴的植物精灵,它们不计场合不遗余力地忘我生长,一不小心便挤占了故乡的每一方水域,成功俘虏我们的每一寸目光,成为水乡最动人的覆盖。
童年的岁月脚步从容。待到夏与秋的交接完成后,门前的塘水明显往下瘦了一圈,四岸裸出水渍氤氲的轮廓。站在我家堂屋里望出去,满塘的菱角藤已经织成了一整片,像一个锅盖将整个水塘密密实实地捂住,只留下每家门前用以抛桶汲水的一小块白亮,如同癞子头上的不毛之地。阳光将满塘的菱角藤煮出一汪墨绿,到处光芒跳跃,整个世界被映照得亮堂堂的。水腥味,泥土味,菱叶香,四下弥散。细看处,每一根菱角藤都抖擞着叶片,你推我搡,雄赳赳气昂昂的,谁也不甘示弱。有的菱角藤还被挤出了队伍,由一根茎举着,孤悬于空中,进退失据,有点像不被待见的小朋友。
这么强悍而浓厚的绿叶下面,该藏了怎样肥壮的菱角!
季节发出指令:该采菱了。
采菱自农历七月始,因在农闲,充满田园牧歌的情调。一种底面椭圆四围厚实俗称“澡盆”的木制容器被赶下塘,采菱人坐一端,另一端翘起来。一株株菱苗在采菱人手里翻飞起落,一塘的水被搅得生动活泼。吃水很深的澡盆笨笨地前移,分开缠织的菱角藤,履开一道白亮的水痕,隔段时间,漂浮的菱苗便会将那道间隙自动缝合。
我家没有澡盆。在娘的帮扶下,二哥弓下身子,将一只木脚盆扣在头上,两只手向上抓撑着,像一只甲壳虫,颤颤晃晃地移到了塘边,又费尽了力才把脚盆从头顶移到地上。转身回屋,二哥又搬出一个比前者小一半的小脚盆。小脚盆不重,被二哥夹在腋下,轻易搬到了塘边,和前面那个大脚盆摆在一起。二哥将两只脚盆并排推下塘,摸索着将屁股挪进大脚盆里,再把两只细而白的脚搁进小脚盆里,调整好坐姿。一大一小两只脚盆都向中间倾斜,与二哥身形的弧度正好吻合,就这样信心十足的合力托起了纤瘦的二哥。二哥双手做桨,一寸一寸离了岸。
二哥灵泛,或者说很多事情乡下孩子都会无师自通。其实,此时满塘的水面到处浮起了摘菱人,公家的塘,大家都有份,共同养护,随意摘取。我的眼里此时却只有二哥。二哥稍稍侧欠着身子,伸长臂膀,将近手的一根菱角藤拾起,翻卷过来,眼光在叶底搜寻,一只手鸡啄米一样将躲在叶底的菱角扯下,扔到搁脚的小脚盆里,再将菱角藤丢回水中,以待未成年的小菱继续长大。摘到大一点的菱角,尤其是难得一见的红菱角,二哥会将其举过头顶,微微侧转脑袋,轻轻摇晃着手向杵在岸边的我示意,这是安慰我的姿势,却馋得我不停地咽口水。被等待折磨的我一言不发。汪洋一碧的大塘里,穿白色汗衫的二哥像一只蜷身的白鹭,他是绿色之上最抢眼的白色,他是静止之中最生动的起落。
采菱的熟手一天可以摘满半澡盆的菱角,堆在堂屋里,堆成一座小丘。二哥终究年龄小了,那时也就十一二岁,一上午下来,当他的两只脚盆靠岸时,那搁脚的小盆里的菱角正好被娘用一只筲箕稳稳地装下。这是一筲箕南腔北调的菱角,大小不一,色彩也不同。我一双手在菱角堆里翻寻,辨认哪是红菱、米菱,哪是扁担菱、鸡屎菱,我熟知每一种菱的味道,或清香甜脆,或粉醇多汁,或苦涩麻口。像我们这样年龄的小伢子,个个敞开肚皮,大快朵颐,一天到晚手忙嘴乱,只吃到嘴角流白,口舌发麻,馋劲依然在兴头上。但是,光生吃又能吃得了多少呢?大人们还想靠它们来卖钱。比较好卖的是把菱角切成菱米。将菱角摆正,左手按住,右手持刀两边各切一下,加上手指的灵巧翻挤,白花花的菱米便脱皮而出,胖胖嫩嫩,猪仔一样。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邻居王家一对双胞胎女儿,从早到晚泊在菱角藤里,两个澡盆永不下岗。身强体壮的夫妇整天穿梭忙碌,把一袋一袋切好的菱米往镇上运。等到季节接近尾声的时候,王家男人从外面牵回一头黑乎乎的大牯牛。面对充满问询意味的诧异目光,王家男人喜不自禁地说:这是我家姑娘摘菱角摘出来的一头牛。王家双胞胎女儿后来就成了乡人教育子女要勤劳的经典例子。
我相信故乡长大的每一个人于菱都会有一种特别的情愫。贫穷少食的年月里,河流和土地永远是慷慨的。土地长百谷;水里除了可以生鱼生虾,养鳝养泥鳅,还可以产菱、产藕,产鸡头米,这些来自土地和河流的馈赠,给了故乡人直接而暖心的濡养。想起故乡那些卑微的草木,那些无私给养人却并不金贵的植物,一种肃然的情绪油然生出,这些蛰居心灵深处永难抹掉的故乡记忆,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你,要做一个像大地和河流一样宽厚的人,做一个像植物一样朴实谦恭的人。
不知从哪一年起,在经济至上、效益至上的喧天热潮中,农村开始倡导大力养鱼。乡村变得手忙脚乱起来,码成山的一堆堆复合肥料被一铲一铲地抛向水塘。塘水迅速变色,塘里开始游动着黑色的微生物。大塘再也不能为人们提供生活用水,再也无法用来洗衣浆裳。离水最近的人们第一次感受到了水的遥远和陌生。每家开始打井。来自大地深处封闭的沉默的水,也挟带了大地深处的各种金属和杂质。空气里飘进刺鼻难闻的气味,土地淡褪了绿色,河流消失了清澈,人们脸上不再有纯净敞亮的笑容。那些以土为壤的水生精灵集体从乡间沟渠湖汊中潜身隐退,无声而悲壮,像来不及告别的老朋友。漫长的岁月里,它们散落在天之涯地之角,无处寻觅,再无踪迹,它们将故土彻底抛弃。
我记忆里的故乡从记忆中掉落了。
但是,伴随物质条件的极大改善,生态破坏带给人的惨痛教训让人不得不重新思考大地上的事情。人们开始关注生活质量的提升,关注活着之上的意义,他们渴望喝到甘甜的活水,吃到新鲜的空气,享受四季轮转的精彩,聆听蝉鸣虫唱的天籁。
母亲电话告诉我,门前这个养了几十年鱼的大水塘,在上一个承包户到期后,队上决定收回公家。大家一致决定干回老本行,栽菱种藕。母亲和她的老姐妹们买来菱种,随意抛下,转眼收获了满塘碧绿,再过几个太阳天,就可以下塘摘菱了。土地和植物的前缘终于续上,远行的鸟结伴回到家园,夏夜带着植物清香的水风再次吹进人们的梦乡。家园焕发新的生机。
母亲还告诉我,塘中的那个小岛如今栖息了数种水鸟,包括尖嘴的翠鸟、长脚的鹭鸶和大嗓门的野鸭。我站定,驻足侧耳,仿佛真的听到它们喃喃的梦呓。母亲的睡梦里,也该如这般鸟语花香、诗意氤氲吧?我怎么忍心打扰她芬芳甜蜜的梦境!
今晚,就让我踏着月光慢慢行走在乡间的夜色中,让我在流过的岁月里做一次短暂的穿行。我要收集这天籁的虫唱,这漫漶的菱香,这清澈的星空,这星空下母亲的小屋。我要将这美丽的乡村之夜打包回去。
海子说: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是的,今夜所有物事都只属于她自己。天空只属于天空,它负责拥抱星辰;河流只属于河流,它负责生养万物;菱只属于菱,它负责开花结果;梦只属于梦,它负责慰藉和飞翔。
甘健,益阳市一中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生态文学分会会员。已出版散文集《四月的梧桐》。在《光明日报》《石油文学》《湖南文学》《湘江文艺》《散文诗》《教师博览》等报刊媒体发表散文100多篇,曾获第二届“湘江散文奖”、第四届“四川散文奖”及光明日报举办的全国征文二等奖等。
来源:红网
作者:甘健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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