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米·香》与常德丝弦
文/谢雨(湖南省艺术研究院)
拜读湖南省评协主席陈善君老师对常德丝弦《米·香》文本的点评,叹于其准确与凝练,亦得同感,忍不住凑个热闹,掺和几句。
与常德丝弦的感情源自20世纪父亲参与创作的全省戏剧会演大奖剧目常德丝弦戏《旋转的钞票》,那时候只知道好看好听,不知道所以然。今读常德丝弦《米·香》文本,其跃然于纸、灵动而又富有时代气象的舞台感觉甚是难得,让人能看到、听到、想象到扑面而来的丝弦声画。
洞庭湖区的语言“十里不同音”。常德方言,经过四次调整,在2008年版《汉语方言地图集》中归属西南官话——湖广片。他们夹杂着南北两岸的咬字行腔,在历史长河中随着人类的迁徙、扎根、改造等活动,最终完成文明的相互渗透与沉淀,在北方话的影响下形成今天的常德话。听老人们说,唱丝弦用的常德方言是常德市武陵区青阳阁那一块的,数他们的腔调上天入地,最地道。方言与民歌、时调小曲相融,才有了风味独特的丝弦音乐质感,与众不同的舞台艺术特色。
而今我们已多见光唱不弹,或舞蹈,或乐器做装饰道具的丝弦表演,这是创新的样式。论嫡传,传统丝弦对自弹自唱的真技艺是十分讲究的,弹琴和演唱都需要扎实的基本功。现代丝弦还向戏曲表演学习,进行以丝弦说唱艺术为主的戏曲剧目创作,但并未形成独立的新剧种,仍然归属曲艺。
与丝弦排排坐的还有相声、评书、弹词和戏曲。相声和评书徒口,以语言讲故事;戏曲唱做念打,“以歌舞‘演’故事”;丝弦和弹词则是说唱结合。
相声与评书,前者擅碎片化,必须滑稽,要博观众满意,得表面东拉西扯,其实揣着“包袱”,冷不丁“抖”出来,笑死人,体裁多是自由漫话,但形散神不散;后者擅鸿篇巨制,以高度还原的细腻叙述和描摹著称,对庞大的剧情结构和繁杂的人物关系从容铺陈,谋篇布局的能力极强;共同的是分身有术,对热点话题或故事里的人、事、理品头论足、深度八卦的能力也很强,尤其是“卖关子”“解扣子”。
弹词与评书是一家,我们常称评弹,不同的是,评书只“说”,弹词主“唱”,即以音乐表演承担人物抒情的重要任务,稍带叙事。或有说有唱,或只唱不说,人数或一人或三四人,伴奏乐器多以三弦、琵琶或月琴,自弹自唱,坐唱形式,讲究“说、噱、弹、唱”。而这些与丝弦就很接近了。
丝弦与弹词,在“说”上,都以“说表”为主,其第一人称口吻的“我者”角度和第三人称的“他者”角度,与我们从文学、电影、戏剧中常见的叙事方法殊途同归,只是通过从戏曲表演中吸收养分而形成了“于说法中现身”,具有更为生动的塑造人物和轻松的插科打诨的能力。
这种融叙事与代言为一体,在不同角色与时空中跳进跳出的表现形式,是典型的间离式手法。我们不难发现,即使是最底层的老百姓也并不存在理解的障碍,他们并非只能接受简单表达,而是只要作品足够“通俗易懂、喜闻乐见”、满足他们对情绪价值的共鸣,便能获得毫不掺假的追捧与青睐。观众从来都是随着艺术成长的,丝弦口头文学的散文性、方言、俚语特点正中观众下怀。曲艺的魅力就是这样,非常下沉,他们以说唱进行的叙事、抒情的能力几乎天下无敌。
说唱曲艺就像一个浓缩的小戏曲,“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对演员的要求可说是七十二般武艺样样都得精通。丝弦和弹词尤其需要说、唱、弹、演的全能战士,对各项基本功,对“说”“唱”之间的无缝衔接、转化技巧以及艺术感受要求极高,要行云流水,“说中有唱,唱中有说,腔从字出,音随韵转”,浑然一体。
常德丝弦素以主唱、说唱交替穿插的方式表演,无论是抒情的小段子还是有人物、情节的大段子,都能唱。或一人一角、一人多角、多人一角,或群体表演。不受演员行当、演出场地、题材内容、虚实时空的限制,自由洒脱。
常德丝弦的“牌子丝弦”和“板子丝弦”唱腔体式与戏曲的曲牌体和板腔体同出一辙,只是丝弦没有戏曲的做、打身段戏和场面群戏,不像戏曲有严格、固定的表演程式,但对唱腔、唱风的讲究,二者是一脉相承的,传统丝弦也有戏曲的多行当唱腔。“牌子丝弦”可套牌填词,适合丝弦段子这样的小作品,而“板子丝弦”的音乐表现力则可托起大戏结构的表演需要和对人物情感、戏剧情境的丰富表达。
曲艺素称文艺的“轻骑兵”,可以坐地起唱(说),说唱的形式内容直抵民间、穿透传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循着常德人引以为豪的“小北京话”音,我们可以放飞想象,遥看长江流域源远流长的稻作文明与人文关怀,从丝弦里听“母亲湖”八百里洞庭的前世今生,听六千年城头山、古稻田的“天下粮仓”鱼米香。
与常德丝弦一母同胞的有长沙、浏阳、平江、衡阳和邵阳丝弦,都属于湖南丝弦,因主要以扬琴、琵琶、月琴、三弦、阮、胡琴等民族丝弦乐器伴奏而得名。常德丝弦作为其中重要的一脉,流传度最好,最具代表性的表演物件当属兼具打击乐与道具功能的碟子,形成“敲(kao)碟子”技艺。为了适应时代的审美要求,现代常德丝弦已不囿于传统的围圈坐唱,而发展出更丰富的表演形式,在坐唱之外出现了站唱、走唱、表演唱、歌舞群唱等。
常德丝弦的代表作,有传统的《宝玉哭灵》《王婆骂鸡》《昭君出塞》,现代的《枕头风》《一张站票的故事》《生在潇湘多自豪》等。
常德丝弦《米·香》就是发轫于常德丝弦中多人多角、群体演唱的表演形式,类似群口相声,将一个主题从不同角度掰开揉碎反复地讲。
作品开门见山,“洞庭湖畔是家乡,山清水秀好地方。风吹稻穗千重浪,鱼米之乡美名扬。”赞美家乡,点出第一个核心意象“米”,然后,从大全景摇向带各种人物的小全景劳动场面,“小姐姐开起收割机,车轮滚滚,车轮滚滚翻金浪。农大哥的卡车排成行,一路欢歌奔工厂。”聚焦,中景,出细节,场景再现:“小伢儿望着打米机,(哗啦啦)脱掉了金色的花衣裳。只剩那圆圆滚滚、白白胖胖、晶晶亮亮的大米哟”引出第二个核心意象“香”,“满屋飘香!满屋飘香啊依儿哟。”第一次出现“依儿哟”,常德丝弦的代表性衬词,气氛活跃欢愉。
进入正题,聚焦说“米”:“莫看这小小一粒米,天地精华肚里装。”话锋一转,角色替换,拟人,由上帝视角转向米的视角,也就是“我”的视角,“泥土生,山泉养,汗水浇灌我成长。怕什么害虫侵扰,说什么四季漫长。人间烟火将我炼,天地风雨我能扛。”以米喻人。接下来,“洗一洗,洗尽尘埃留本色,清清白白坦荡荡;浸一浸,浸走浮华和名利,晶莹剔透亮堂堂。碾一碾,千万重力压在身,本味不改化米浆。打一打,越捶越打越粘黏,千锤百炼更糯香;蒸一蒸,简单一碗白米饭,千百年来是主粮。煎一煎,高温热油滚烫烫,煎成米饼脆爽爽。熬一熬,细火慢熬莫心焦,熬过苦涩的米糖。酿一酿,一壶米酒惹人醉,笑看沉浮与沧桑。”用八个排比句在米和人之间跳切,写处世品行,写精气神,隐喻千锤百炼与沧桑沉浮的人生常态;这里就是采用的多人一角的调度,可以轮唱。第五、六句中有一个闪回,以“人”的语气插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哟。”“洗、浸、碾、打、蒸、煎、熬、酿”八道工艺一完,开始用数板,看吃货数家珍:“还有那:炒的、炸的、煮的、焖的、捣的……米糕、米醋、米饼、米面、米粉、米糊……”
作品中的“米”既是核心意象,也被赋予了人格,成为“洞庭人”的化身,将全知的“上帝视角”和沉浸式的“第一人称视角”融会贯通,有几分“天人合一”的意蕴。
切回“他者”角色,议论:“小米粒吃出了大花样,小米粒饱含着大营养,小米粒蕴藏着大智慧,小米粒能有大用场,”议论对象由“米”转向“人”:“粥去饭来光阴过,你看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三餐四季恋米香!”合:“三餐四季恋米香啊依儿哟。”“依儿哟”再次出现,可以加强情绪的渲染,增加两句“依儿哟依儿哟”“依儿依儿依儿呀咿哟”。
收尾。从实到虚,与时代相扣,一路高歌,全情渲染,放大升华:“米香悠悠韵味长,中华大地米飘香。米由人创造,人由米来养。人人恋米香,米香人更香。人勤地不懒,科技赋能量。”反复点题,推向高潮:“咱中国的人饭碗扎扎实实、牢牢靠靠、稳稳当当端在咱自己手上,米香万年长。”高调自信,戛然而止。
从结构上来看,不同唱段中景别分化鲜明,独唱间穿插众唱帮腔和插白,将连续的唱段进行切分,留出“气口”,起到了调整作品整体节奏的作用,使叙事结构精巧而稳固。
作品从摸得着的“米”粒写起,写出闻得到的“香”气,落在听得见的“人”心,带领我们在一粒米的小世界与为人的大境界中自由穿梭,从角度转变到角色替换,从全景展开到局部再现,从比拟、排比、隐喻的文学修辞到数板、插科打诨、七嘴八舌的表演形式,从主题、语言、内涵到节奏、说唱表一体的丝弦派头,无不看见作者心中对时代、对家乡的爱,对生命之母“米”的礼赞,对忠诚守护这“一江碧水”的决心、态度。
这是我对善君老师点评的理解,对《米·香》作品的理解和对常德丝弦积蓄已久要说的话。
优秀的文本是奠定舞台呈现的坚实基础,一个心中有丝弦的作者,其作品绝不只是一个一个码出来的文字,而是乐音,是语言,是舞蹈,是表演,是可以动起来的艺术,是可以想象的立体轮廓。那么,舞台将会如何呈现?会有怎样适合作品的创新样式?我们期待剧场相见,期待常德丝弦佳作频传。
来源:红网
作者:谢雨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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