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依依6287/摄

二叔的牛车

文/苏启平

二十多年前，在我们村里，还可以经常看见牛车。每天天还没亮，乡亲们便埋着头吆喝着牲口把满满一车的东西沿着弯弯的山路往外送，到了傍晚太阳下山的时候，你又能看见他们脸上洋溢着笑容，缓缓地赶着车回家，车上搁一些邻人搭寄的什物或自己换来的日常用品。间或你还能听到几声颇为清脆的牛铃声，似乎在与乡亲倾诉着一天的艰辛与劳累。

山里人以种田为生，自然多牛。但赶牛车可不是每人都会，我爸就只能赶着牛车在大道上拉些谷子肥料什么的，到了山路的急弯或狭窄的陡坡就不行了。家里平时东西的运输就靠我二叔。二叔只比我爸小两岁，是村子里数一数二赶车的好把式。人长得高，力气也大，村上供销社的物资运输也全部由他包了。有时，村里还会有特意上门相请出趟车的。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二叔每次出车回来，总忘不了带些吃的给我们，甚至有时候方便的话还会让我们搭个便车去村子外面看看。二叔于是便成了我们一群小家伙眼中最了不起的长辈，闲着的时候我们总绕着他转，他有事情，我们也爱凑过去帮一把，有时候即使帮不上也老老实实地在边上看着，生怕自己不讨二叔喜欢，丢了坐车的机会。

二叔很乐观，常常带着一脸憨厚的笑容，谈话中提得最多的是他的“二黑子”。“二黑子”就是他心爱的那头牛，长得乌黑发亮，十分壮实，年龄不大，正好是出力的时候。但那时我们是不敢管那牛叫“二黑子”的，我们一叫二叔便会对着我们吼：“‘二黑子’也是你们叫的吗？”后来我们才知道村里人因为二叔爱牛，又挺能赶车，他的小名也叫“二黑子”。这之后每听到有人叫“二黑子”，我们几个小伙伴便背地里偷偷地对着念叨几声，然后哈哈大笑一哄而散。

日子就这样过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我们十几个叔伯兄弟姐妹中，二叔独独最喜欢我。我也因此得以经常与二叔一起出车。记忆中最深的一次是一年年底，家里有一车木炭要运送到外面去，恰逢寒假，我便央求着二叔带我一起去，起初爸妈是不同意的，一来他们认为天气冷，二来早晚路冻了不安全，可最终拗不过我还是同意了。

第二天早晨，我起来的时候，二叔已经喂饱了“二黑子”，装好了车，只等天一亮，我们就上路。外面静得出奇，没有一点年底的气息。二叔一手执鞭，一手拿着牛绳，不停地吆喝着，回声震荡在山谷。牛车走在结了冰的路上，也有节奏的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响声、回声交杂在一起，似乎在诉说着什么。我起先感到新奇，过了一阵子渐渐感觉到一股寒气刺入骨里，不自觉地紧紧地依偎在二叔身边。二叔兴许发现了我的寒冷，也怕我睡着了。于是停住口中的吆喝，跟我谈起话来，一会儿说笑话，一会儿讲故事，说得最多的当然还是他赶车的趣事。听了二叔的故事，我也精神了很多，这时天也已经大亮，自然没有了多少睡意。

过了家门口那道三四里的山坳，路上开始热闹起来。我们到了赶车的乡亲们会伴的地方了。听到同伴的脚步，“二黑子”似乎也格外来劲，一会儿就跟上了前面的几辆牛车。“呐——”一声长长的吆喝后，前面的几辆车都靠在边上停了下来，二叔熟练的驾着车从旁边走过。我有点诧异，正准备问二叔，牛车却已经走在了最前面。二叔赶着车继续往前，后面的车也就跟上了。“二黑子”也用不着吆喝，似乎彼此之间有着某种默契，一个劲地往前驶去。这时二叔就闲着了，跟我大声谈笑起来，隔一阵子又往后大喊几声“快点罗”！闲谈中我知道了二叔为什么要走在最前面，那是二叔自愿充当着最危险的开路先锋，也知道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赶车人的故事。就这样，我们高高兴兴地走完了这四里多还算平整的路。

“小心路滑！”“急弯呀，小心！”二叔不时朝后嚷着。一会儿我们到了那段最难走的山路，路狭窄且全是陡坡，下面是悬崖。路中间的石头也多起来，车轮两边卷起的泥巴还没有解冻。二叔一边叮嘱我坐好，自己却站起身来，收起刚才的笑容，显得格外严肃，集中精力驾起车来，一会儿将牛绳向左，一会儿向右，还不时拿刹车绳，好在“二黑子”极力配合，但是车还是不很听话，显得格外颠簸。我吓得不时尖叫几声，死命地用手抓住车子，不敢大声出气。心里却在不断的埋怨自己今天为什么要来遭受这罪，那刻我忘记了二叔的辛苦与无奈。二叔一边提心吊胆的忙着，一边不停地安慰我，说过了这一段就没事了。“哗——”我回过头看，原来是几根木炭颠出了车厢。算了吧！反正就几根。我没有做声，看了看二叔。二叔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还在聚精会神地驾着车。一会儿，我们终于走过了这一段最险的山路。我长吁了一口气，对着刚刚升起的太阳，原以为这下安稳了。不想二叔却停下了牛车，我正纳闷着。二叔冷不着丢下一句话：“你在这等一会，我回头捡几根炭，顺便看看后面的叔叔们。”寒风中，我青着脸，木木的站在那里半晌。二叔捧着木炭回来的时候，我听到了后面牛车的铃声，是那样格外的清脆。

现在，我离开乡村已经十多年了。家乡再也找不出牛车，但二叔和他的牛车却永远留在了我记忆，时常出现在夜里，梦里。

苏启平，男，1977年12月出生，汉族，湖南浏阳人，高级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副主席，湖南省诗歌学会散文诗分会副会长。有作品在《星星》《散文诗》《诗潮》等多种报刊发表。参加第19届全国散文诗笔会，获第2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第12届中国散文诗天马奖等。有作品入选《中国散文诗百年经典》等选集，著有散文诗集《回不去的故乡》等4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