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的光芒写在黑夜的胸脯”
——周庆荣散文诗集《执灯而立》读后记
文/齐凤艳
《执灯而立》诗意葱茏,思想繁茂,如果说每一章散文诗都是一株文字之优美姿仪与智慧之深邃神韵兼备的嘉禾良木,那么整部书籍就是一部缀满星星的天空。无论是在丛林漫步还是抬头仰望,我都被一种热烈的情意感召,被一种高尚的精神引领。周庆荣说,他要“用自己的作品,唤起蒙尘的理想和人性的温度”。他的写作是有使命感的写作,这也是他重视散文诗思想性的原因,他针砭着、悲悯着、热爱着、希望着,他一直在探寻日常生存与外部环境的关系,一直努力发出光亮彰显生命意义,一直呼唤一颗颗发光的心。黄恩鹏指出,在周庆荣这里,“执灯而立,不是口号,是星光落地时人心的安然和自在。”周庆荣希望每个人都有灯盏,都是灯盏,他希望每个人对思想的探寻对意义的追求和坚守使世界明亮,让人间温暖。周庆荣自己也这样践行着,《空间论》中下面的这句话是他的样子吧:“动物中最高等级,一个人能用体内的骨头保持站立起来的姿势,一个人能用独到的语言和意念从庞大的人群中走出来”。
(一)
在散文诗《让我们一起执灯而立》中,周庆荣告诉我一盏灯面临的危险:“被春天懒散的柳枝甩过来的细风,从深秋枯树的落叶上一跃而起的坏脾气,冰面上溜达而来的寒噤。”他也告诉我一盏灯存在的理由也是充分的:“比如黑云压城,比如伸手不见五指。更多的情形属于日常的叹息,它们慢慢变成心底的阴霾。”这些现象都在日常生活中,所以“让我们一起执灯而立”绝不是唱高调。他期盼的是,希望如万草萌芽,俯拾皆是——这不只是他在《静守》中的精彩比喻。希望是光,人是要生活在希望中的。
自然在造人的时候,它只创造了人的一半,另一半要由人自己通过创造性活动来完成。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布洛赫在《希望的原理》一书中指出,人借助于自身的主动性与超越性为自身创造他的未来,希望是人性的根本,而希望的基础则是人永远不懈地自我超越。在《向藕致敬中》周庆荣告诉我,藕是残荷的希望和超越。这种超越现实、追求理想的精神是人的本性,生活在希望之中,就是活在可能性之中,从而形成存在的开放性。人如果不思突破其有限性,那就是死亡而不是人生。所以,执灯而立在另一层意义上讲,是心存超越之希望和理想。周庆荣的《人间的地形只是希望的田野》就是这样满怀超越之心和倔强不屈:
什么才能让生命的地形平等?
你说是死亡。
我想说的却是希望。
当春雨如酒,冬天空荡的杯子被斟满,我们能否先不说结果,只喝了这杯酒?
豪情来了,地形会升高万丈。
你坐在万丈里,看春雨的作用。麦苗会长出骨节,油菜将挺直腰杆,不久,装满人间杂念的头颅就会变成一片花海。
地形由人自己决定,这是对人的力量的肯定。周庆荣说:“生动的人间,即使苦难重生,如果有了信念,后面的生活才能永远生生不息”(《佛阁:米拉日巴、诗与方法论》),“爱恨情仇和主动的奋斗,它们都弥漫在日子里”(《安静是最可靠的气势》),“一切起伏的和沦陷的,包括寒冷的和温暖的,最后的地形属于希望”(《人间的地形只是希望的田野》)。
对于寒冷,周庆荣是有凛冽的态度的。在《守护人——写给可可西里守护人索南达杰》中,他写道:“不允许枪口的硝烟表达收获猎物的喜悦。让枪口对准偷猎者自己。”在《与鳄鱼说》中,诗人说:“走在美好的河畔,我要做一个带刀侍卫。假如鳄鱼吞噬了我,我要剖开它的腹。我对鳄鱼说:这是我的一次度假式的游泳,而且,河畔只能美好。”但是,守护人死于一次对冲突的制止,河边有小生命被鳄鱼吞噬。世界并不像预期的那样美好,世态炎凉和人心的阴暗与明亮是世界的丰富性。《天涯》中,周庆荣是否在告诉我那些令人重复的惆怅和沮丧的人与事是考验,而重复的坚定和希望是必须的。人心必须有不甘,世间万物本无定局,它是可以改变的,人力虽然渺小,却也是可以增长和积蓄的。这就是周庆荣倡导的“让自己暖起来”的意义:“如果生活中生长出沮丧,我依然要用爱情的态度抱紧它”(《红月亮》),“把手暖起来,太阳是战胜时间的光源。然后,冰天雪地里的同胞可以从容地握住另一个同胞的手。”
在周庆荣的语境里,每个普通人都能够成为提灯而立的人,每一个人都可以是一个小太阳,他相信有理想的人群的力量。对此,周庆荣有生动的比喻:“解构后的鹅绒那样柔软,一抱团就是坚定的信念”(《雨中观蒲》)。而周庆荣《玛尼堆和我》中的诗句则表达了这样的含义:诗人的骨头里要一直保留着人类奋斗和跋涉的勇气,骨髓遇见空气,永远磷火般闪亮,要执灯而立,必须有勇气和信念。周庆荣的《祝酒词》中的如下充溢英雄情结诗句令我动容,颇受感染:
一醉是可以的,当万物不休,我也不休。
懦弱是疾,叹息是疾,中途掉队是疾。
有一天,当我不得不休,我想无疾而终。
就是说,人们看着我的背影,说:他有人的骨头,他的勇气让叹息检讨,他始终抵达了目的地。
这是祝酒辞,也是多年后我的墓志铭。
爱默生《诗人》有三处表达的意思是这样的:一,诗人迟早都会将所有人吸引到他的身边,因为所有人都倚靠真理,并且需要表达;二,任何事物如果不在诗人面前站立和行走,由诗人阐明它,它就不会行走、爬行、生长和生存;三,诗人的生命有限,但是他们的作品没有止境,就像一面镜子,从大街上照过去,随时都可以照出每一件造物的形象。批评家章闻哲评论道:周庆荣的诗作所呈现的“完美”的质,“坚持着公道正义,并且在这样的理性的原则之上,还有希望之花的热烈、坚韧与光明——因为期待,所以热爱;因为坚持,所以深沉;抑或,因为有坚定的信念,所以有不折不挠的斗争,所以有担当,所以有仁义。”所以一段时间以来,我认真拜读学习了周庆荣的很多散文诗,我感到周庆荣是那个有魅力的诗人,而优秀的诗歌也是灯盏,这是不是可以成为我所解读的“执灯而立”的另一层含义?
(二)
“当你怀揣温暖,哪里能够让你冷?”(《异客》)这样的诗句,总是那么亲切,能够消融天地间所有冰霜。《水墨西塘》中诗人说:“以邻为美的人,彼此互不设防,心有江南的涟漪,人性婉约。”然后我看到了这个心中装满热爱的人的可爱的样子。“慢跑几步,沽来一坛花雕。”在西塘,在时空交错中周庆荣摒弃漂泊感;他沽酒与古镇人促席延故老,挥觞道平素,大有反客为主之势。“用一个墨点渺远去古镇那头的马鸣庵,木鱼寂寥,市井才能生动。”读到这句,我想到了这部诗集中的另一首散文诗《净峰寺》。在这首诗中,周庆荣写道:“因为我不同意自己轻易地六根清净,我依然固执地爱着人间……点燃三炷香,一炷坦陈我尘缘未了;一炷袅袅诉说浑浊背景下的忐忑;第三炷想告诉正在登山的人,我准备离开净峰寺,下山,继续当一名播种者……我播的种子,从此各有其名。它们分别是:善良、公平和幸福。”在《与螺髻山脉耳语》中,诗人则告诉我,他的生活“要删除下面的词语:谎言、虚荣和肤浅的幸福。”
周庆荣的人生观绝对不是隐逸的和出世的,在《叩问——观戴卫写生<老衲叩钟>》中,面对一幅佛家题旨的画作,他发出的也是一个入世者的叩问:
我是一个年长的劳动者。
我要每日三叩。
叩呈人间五味的真实,让佛永远是正确的知情者;
叩述人与人的差异,除了高尚和卑鄙之外,更多的人只想寻常地活着;
第三叩,我想听听你的声音。是不痛不痒的普遍的道理,还是对劳动者必将实现的回报的承诺。
我叩钟啊!
在我坦承了一生的言与行,最后的钟声就是我的叩问。
劳动,总是包含价值实现、奋斗目标、安居康泰、自由乐土等内容,是与幸福关系最密切的。周庆荣首先将幸福赋予给劳动者。而且在他的文本中这幸福的内涵是丰富的,具体的。
劳动的人们,坐在田埂上,一闭目,理想就在眼前丰满。
平凡的人间,必有一部分内容属于上升。
劳动者和大地的对话:
“我们让美好落地,我们让甜蜜真实,我们让鲜花开放在稻香里,我们让喧闹中的人们来到这里,获得天空的辽阔和生命的从容。”
劳动者在周庆荣这里有一个完美的预设:他们劳动,他们有技术,他们获得物质生活,他们还要有精神生活,即:“平凡的人间,必有一部分内容属于上升。”这里,周庆荣把人的发展与完善纳入到了人的幸福中。让个体的人发展完善,是社会的责任,是个体幸福感的主要来源,这也是一种社会范围内的仁爱精神的根源之所在。没有发展的事实证明,就没有对国家、民族,乃至其他个体的爱情与友情,乃至责任感,因为,正是由于有希望,才可能愿意付出,才可能认识到那一本体的巩固,作为人民有所依的根基的重要性。对此,周庆荣在诗中的表达则更加生动:
“生活确实还要深入,更远的路还要继续走。我们的脸庞也真的挂满汗珠,我们在大云做一下歇息,让田野的风拂去汗,仿佛一片云擦拭天空。我们把这里看成是一次和解,一次理疗,更是一次自我鼓舞。”
这样的诗句的生动来源于它与生活的贴近。在《散文诗和九言——献给我刚出生的孙女九言》中,诗人写道:“散文诗更仿佛生活本身,一些句子只是生活原本的模样,普通而自由,每个人的生命中一定会有光芒的时刻,它昭示着我们要相信诗意的人生。”
从这些诗作中,我感到周庆荣的理想主义,也更多的看到他的现实主义。他的批判与热爱,关怀与担当,都在一种毫不隐晦的语言形式里表达着人本现实主义的思想。作品的现实主义精神还在于,他在书写精神如何能动地为生存建立合法性,开辟足够的伸展空间,以便生存能够在致远,致深,致精微的方式中抵达宏阔与庄严。周庆荣的诗论中有这样的语句:“思想的完成如果不食人间烟火,就是冰山上的雪莲,它对大地上的谷子和麦子作用不大。”“现实主义地写作,理想主义地让自己有点儿精神!”现实主义,就不是陷于私人化泥潭,理想主义绝不驱逐崇高之魂,使诗歌流于对细琐生活现象的浮光掠影的吟咏和把玩。《人间烟火才是万佛之佛》中,周庆荣说:“人间烟火,应该永远被注视。它是万佛之佛,是一尊圣石的具体情感,是画家笔下永恒的艺术魅力。”那么,这人间烟火也是周庆荣散文诗写作的及物对象,是周庆荣“认真地望天,却说出自己对大地的热爱”(《女娲补天》)。
(三)
在《执灯而立》的《代后记》部分,周庆荣主张散文诗走出多年来的唯美、抒情和密集修辞的误区。这不是说,散文诗放弃美和抒情,而是要超拔出私人化泥潭,让诗歌主题超越对细琐生活现象的浮光掠影的吟咏和把玩,这与周庆荣散文主题中包含的大情怀是一致的。但是周庆荣的散文诗是不拒绝优美的语言、精当的意象、丰富的联想与恰切的比拟的。
《档案里的铁匠》中,有“咚咚”的敲击声,有飞溅的火星,有烧红的铁砧,当他写出“一块烧红的铁等待被敲击”的诗句时,铁就有了一颗成长的心,周庆荣在毫无违和感地赋予事物以属人的德性。“等待”,一个静态的词语里,红彤彤的愿望在跳动。而这火热的氛围和力的贲张在周庆荣描写劳动者“臂膀的肌肉如老树躯干上沧桑的瘤”时,语言产生了一种即视感,一个硬朗的青铜雕塑作品出现在我面前,而它的背景是火,或者它在火中。
《恰西草原》里,周庆荣让哈萨克骑士的马鞭“鞭梢”甩出彩虹的声音。《半枯的胡杨和晚阳》中,诗人寥寥数笔,勾画了一幅极具象征意义的风景,衰竭的生命呈现出来的粗犷与坚韧震撼人心。更多的时候,比如《风筝往事》,诗中事物的隐喻与象征统摄全诗,申明主旨,比如冰、火、夜晚、黎明、春天、星星等意象。这是周庆荣“格物”写作理念的具体实践。格物的基础是因为“事物内部的力量与我们身体中的意志暗合”(《如此一坐——观戴卫画<王维诗意图>》),有时候“物我之间的善意互相作用,人性的温度如温暖的泉水从土地深处涌出”(《生活的顿号是一朵云》);有时候在与物的周璇揣摩中,诗人感性形象地说出理趣、认识和思想,比如《后麦子时代》结尾诗句:“面粉是一种食粮,从麦穗上走下的麦粒,它们必须磨碎自己,必须重新彼此热爱,然后必须混合”。《上等的磨刀石——黄姚古镇石板街记》中诗人则是要以石板为磨刀石,他要把自己磨成刀、剑,走在石板街上,诗人表达了对自我锻炼和琢磨的渴望。
多年来,周庆荣是那个黎明前写诗的人,他把“笔尖的光芒写在黑夜的胸脯”(《对酒的答谢》)。每一个漫漫长夜都是他爱读的书本。他在字里行间读出呼吸和呼吸者们永不停顿的努力,他读遥远的灯火如豆,读海浪的咆哮代替了细雨霏霏的叹息,读窗外矗立的树干俨然人群中的骨头。夜色永远不会熄灭他眼里的光芒,他说:“不是黑暗包围了我,而是我打入了黑暗的内部。”(《山谷的黑暗》)在《阴与阳》中,我看到了这句话语的另一种表达:
我心底的阳刚不会被任何温柔所征服,因为即使我身处沙漠,我也一直要求自己温柔似水地对待生活。
一切的阴,我都报之以阳。
包括我的梦,也只能让它蒸蒸日上。
坚持,或者确信,或者执着,是周庆荣的典型书写姿态。他的诗文告诉我,他认真研墨,墨汁够用就行,不浪费给卑鄙,也不用多余的墨去抹黑别人。那年岁尾,当他再一次在白纸上写下“除夕”,谁会想到他会把纸片点燃。历史不虚无,未来需要火焰和燃烧的力量。我们期待周庆荣更多的精彩。向周庆荣致敬。
齐凤艳,笔名静铃音,辽宁康平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文艺报》《扬子江诗刊》《散文诗》《星星·散文诗》《海燕》《诗潮》《人民海军》《散文选刊》《芒种》等刊物。著有诗集《齐凤艳诗选》,出版独译合译诗集10部。
来源:红网
作者:齐凤艳
编辑:陈雅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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