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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张雄文:清韵满勾蓝

来源:红网 作者:张雄文 编辑:施文 2022-08-15 12:4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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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蓝瑶寨。杨勇/摄

清韵满勾蓝

文/张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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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蓝是一首唐人笔下的山水诗。

流水声细细碎碎,像琴弦滑落的音符,和着一缕缕午后的阳光,将我引入群峦深处的寨门,唐诗的意境便陡然漫漶开来:

四围山峦苍翠而别致,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不算险峻也难称壮硕,各呈独立的圆锥形,却在山腰处情人般握手相牵,恍若耸立的驼峰。不同的是,骆驼仅驮两座肉峰,而眼前山峦却耸峙如林,贴着纯净的蓝天绵延开去,缓缓消失在天尽头。一湾早已激越入耳的清流,像躺卧葱碧间的透明飘带,在我的惊喜里横在屋舍与林木间,也将环列的“驼峰”连同蓝天、屋舍、亭台、人影慨然装入怀中。小溪两旁远远近近的屋舍或齐整或错落,红砖黛瓦,翘角飞檐;檐下檐端勾着白线或白点,漫溢遥远岁月的气息,像排蹲或围坐一群衣冠古朴的老者。屋舍前后直达四周山脚的原野,铺陈古树、果林、稻田、池塘与菜园,浓翠满目,果蔬飘香,荷叶田田,玉米蓊郁。我伫立溪边一座木质黑瓦的凉亭下,一时恍惚起来,不知置身天上还是人间……

这是地道的“永州之野”,江永县隐伏深山与凝固了时光的勾蓝瑶寨。

隋朝末年,勾蓝瑶先祖便因避乱而卜居于此,寨中古碑刻有“盘王出世,秦王(李世民)开基”,无声叙说瑶寨的起源。先祖环顾四野,见“山勾联透,溪水伏流,色蓝如锭”,“故名勾蓝”,欣然“不复出焉”。然而,饶是深山更深处,也有烽火与刀剑跟踪寻觅而来。子孙们只得高筑寨墙,连片屋舍也砌成可守的堡垒,且耕且战,顽强生息繁衍。大明洪武年间,朱元璋一纸诏令飞入重山,勾蓝瑶被恩准招安入籍,摆脱了“蛮”族的称号。或许,勾蓝人此后才有了较安生的日子,且耕且战也渐渐更换为且耕且读。因房屋只建不拆,开枝散叶多年后,便有了眼前古色古香、烟火气依旧弥漫的民居,多达300余栋。这还不算散落寨中,供节日里祭祀、祷告的盘王庙、相公庙、水龙祠、关公庙和社坛土地,或平素娱乐休闲的舞榭歌台、歇息行走的凉亭桥梁。

我很快领略了保寨中老少平安的寨墙雄姿。溪边草地躺着一条青石板古道,侧身穿过一座碑刻乾隆某年修建的戏台与一株460年高龄的重阳木树荫,向不远处的山头延展而去。小心踏上青石板,阒寂无声,却有一股清凉似乎透过鞋底奔爬而上,直冲头顶。惬意间,我似乎听见了千百年前那些往来的足音,铿锵而又缥缈。

古道在寨中的尽头,是名为井头坳山头的寨墙与古寨门。山头古木参天,叶叶相交通,遮蔽了七月毒辣的阳光。寨门早已豁开,行人可自如出入,但硕大青石筑就的门框依旧苍古遒劲,斑驳苔藓间,似乎还残存着箭镞与刀斧的痕迹。门框两侧是向深山延伸而去的寨墙,照例是大青石所垒,披覆古藤与茅草,时隐时现,最终消隐在幽暗的丛林深处。有如此坚固的寨墙与寨门,只需三两个壮汉扼守,便可万夫莫开,寨子也便稳若金汤。摩挲墙根一块黧黑而古拙的巨石,我久久慨叹勾蓝先人筑城的智慧与勇力。

古道穿过寨门,并未止步,而是枕着形状不一的青石板,继续向深山幽壑绵延。山的那一边,是鸡鸣入耳的广西富川。两地或者更远的地方,从来以古道互通有无,青石板上便常年商旅熙熙,挑在肩上的茶叶、粮食、柑橘、盐巴与各种日用品往来不绝,勾蓝人的日子也便丰润起来。然而,世事沧桑,因后来凿山而入的现代公路,古道渐渐人影罕至,只能在苔藓与杂草间默默反刍往昔的喧腾,唯有鸟影不时掠过。青石板则沉淀幽古的光芒,以时光深处的辙痕守护瑶寨返璞的安谧。

勾蓝淌着诗意,清韵最绵长的还是水。无数道山间清泉与寨中散布的水井,汇聚成大小溪流,几乎挨家挨户盘桓后才穿村而过,甚或从一户人家地板下淌泄而出。出村乃至出山后,它们奔入湘水还是潇水?我一时无从得知,只是无端想起宋人秦观“为谁流下潇湘去”的句子。寨子深处的门槛边、窗户下,都奏着和弦的水声。水面或窄或宽,宽者显然为寨民依需而拓。垂柳、古樟与老槐的树干爬满藤蔓,随处傍水而立,倒影婆娑可亲。三两只鹅鸭偶尔戏逐水面,一种山外难得的闲雅便悄然弥散开来。我疑心误入江南平原水乡同里,但瞬间又醒悟:同里虽也是上佳之地,却无此处古雅的屋舍与抬眼可见的山峦。

水边书香漫溢。顺一道叮咚作响的陌生水流,我与欧阳门楼猝然而遇。欧阳是瑶寨十三姓之一,门楼建于明时,典雅端庄,古意弥漫,呈八字形敞开。两根木柱像寨中所有屋舍大门一样,贴有遒劲隽永的对联。瑶寨刀枪入库后,推崇耕读传家,文气昌盛,先后考取过八名进士,勾蓝也随之名闻天下。进士们以儒家为法,进则外出做官,兼济天下,退则回寨子任瑶王,反哺桑梓。欧阳家也不例外,设有私塾,聘请名师,勉励子弟灯下苦读,门楼隔壁便出过一任江永县长。私塾至今风物依旧,后人别出巧思,建起了书院主题餐厅,主打书香文化。时近黄昏,炊烟袅袅,菜香喷薄而出,我却隐隐闻到了淳古的书香。

小憩横跨水面的风雨廊桥,我披裹落霞,品一碗寨中手搓凉粉。清凉入心也入骨时,十几米外的屋舍门忽然打开,一个男孩端了盛满碗筷的木盆,下到溪边清洗。我见其虎头虎脑,神情专注,动作熟稔,便隔溪询问年龄。他抬头笑答,今年十岁,读小学三年级。说着,又埋头忙活了。不卑不亢,应对大方,透着诗书之家早慧的儒雅与勤勉,全无山外独生子女的骄娇之气。我倚着廊桥木质靠背,默叹良久。

寨中人也乐于戏水。蒲鲤井是勾蓝溪流主要源头之一,深不可测,水面宏阔,刚出地表便奔涌如溪涧。寨中人于水面以一步距离为点,横铺石墩,虚实相连,方便两岸往来。每年农历五月十三洗泥节,这里便是最欢快的场所。瑶寨被咫尺间的山峦所围,田地有限,需到遥远的寨外地界开辟新土,耕种劳作。一日之内难以往返,寨民索性在耕作处建了简易“牛庄屋”,吃住都在那里。春耕完毕,离家多时的寨民裹一身黄泥,牵了牛,扛了犁耙回来,先到蒲鲤井掬一捧甜水仰脖而尽,再洗却满身泥巴。这一天,也成为勾蓝人的节日,家家酿苦瓜、冲油茶、打糍粑、杀猪宰鱼,闹热远胜过大年。外出的子女无论多远,都会日夜兼程赶回家中,陪父母过节。

摸鱼是洗泥节最盛大的节目。一声口令,瑶家壮汉们纷纷扑入蒲鲤井前的溪面上,成为“浪里白条”,或露或潜,或俯或仰,围追堵截。水花四溅而起,鱼则跳跃不止。谁摸的鱼越多,寄寓收成越好。疲累而发懵的鱼儿一条条被摸上来,岸上老少人头攒动,拍掌声、欢笑声一片。惜乎我来时,洗泥节已过,只能空对空荡荡的水面,怅然想象那些生动的场景。犹如唐人元稹笔下那位白头宫女,独坐“宫花寂寞红”的行宫,想象开元年间的繁华。我比宫女幸运的是,开元逝去,永不可再,而洗泥节我可明年从容相约,终有一逢。

夜幕缓缓降临,勾出四下黑黝黝的山影,水声却更清亮了。这时,寨子中心处的相公庙里,篝火熊熊燃烧起来。劳作一天的瑶家汉子与阿妹,就着溪流洗去汗渍,围了火堆,载歌载舞。篝火照亮静默的山峦,也映红了一张张素朴的笑脸。廊檐下的长桌宴也早一字摆开,凉菜、糍粑、土鸡、烧鸭、肥鱼、蜂蛹、茶香饭、勾蓝芋和南瓜等一一陈列,一壶壶寨民自酿的甜糯米酒也端了上来。勾蓝人好客,又承继千百年来的敦厚古风,似乎在倾其所有,招待山外来者。我也顾不得斯文,随众人急急伸缩竹筷。推杯换盏间,火边的歌舞一直未曾停歇,像门外溪水一般洗涤我白日转悠的倦乏。

篝火越烧越旺,歌舞也进入高潮,正演绎勾蓝之名的另一种由来:瑶寨昔年盛行招郎习俗,“好女不出石墙门”,若哪家女子看中某位汉子,会大了胆,拿着鸡蛋上门提亲,外人称为“勾郎”。日子一久,瑶寨便被称“勾郎瑶”,又讹传为“勾蓝瑶”了。勾蓝女子的热情奔放,令我蓦地有了“我有所思在远道”之念。须臾间,思绪随糯米酒催生的醉意绵绵而涌。

篝火已尽,夜已深,勾蓝的清韵依旧在四野流淌。我借宿一家民宅,枕着汩汩流水,咀嚼勾蓝无边的清韵,渐渐入梦……

张雄文,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湖南省作协报告文学委员会副主任、湖南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株洲市作协主席、鲁迅文学院第33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报刊发表百余万字,多次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选刊版》等转载,作品入选多个版本文集。出版有《无冕元帅》《名将粟裕珍闻录》《吹角连营》《雪峰山的黎明》《潮卷南海》《燕啄红土地》等13部书四百余万字。曾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山西省第九届“五个一工程奖”、北方十三省市文艺图书一等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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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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