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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杨云:欸乃一声山水绿

来源:红网 作者:杨云 编辑:施文 2022-11-03 17:2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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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能/摄

欸乃一声山水绿

文/杨云

《欸乃》是中国古琴名曲,其曲意历来根据唐代诗人柳宗元的七言古诗《渔翁》来解释,故有人认为有传此曲乃柳宗元所作。“欸乃”指的是桨橹之声或渔家号子声,乐曲音调悠扬,清新隽永,以山水为意象抒发感情,乃是托迹渔樵,寄情山水烟霞,颐养至静的一首名曲。

耳畔萦绕着古琴曲《欸乃》,思绪在简古淡泊的气息里游弋。在永州柳子庙,读着四周碑林石刻的诗文,行走在柳子生活过的愚溪之畔,依稀看见柳子欸乃着木橹,在时光的长河里歌吟。

佛寺的钟声悠悠传来,在山中余音袅袅,打开唐朝的一个晨曦。

旭日冉冉,雾露蒙蒙,龙兴寺大雄宝殿的大门敞开着,静待鸟鸣溪唱的晨昏。寺内弥勒佛曲的唱诵,在引磬和木鱼声中,如潺潺河流泛起的浪花。唐永贞元年,柳宗元贬黜为“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没有实权,也没有官舍,是潇水东岸的古寺,以慈悲胸怀接纳并拥抱了他。寺庙的墙壁把尘世做了空间分割,走进寺庙的山门,便把繁华与烦恼抛到脑后。柳宗元住在西厢,他在西墙开了一扇轩窗。青青修竹定格窗前,如诗如画,略抒心中郁垒。

柳宗元在诗文里自述“吾自幼好佛,求其道集三十年”。母亲卢氏信佛,柳宗元从小对佛亲近,常跟随母亲走进佛寺跪拜礼佛。永贞革新失败,柳宗元贬谪永州,母亲卢氏一路陪伴相随。在龙兴寺,柳宗元与巽上人即重巽朝夕相处,交往密切,经常到重巽的净土院去读禅经,聆听智慧的声音,用慧心度一切苦厄。重巽是天台九祖荆溪湛然的再传弟子,是楚南首屈一指的高僧、超师,在佛学方面对柳宗元颇有影响。柳宗元好佛求其道,其目的除从佛那里寻求精神寄托外,更重要的是为了统合儒释,用以佐世。

青茅盖成的禅堂中,坐着忘机的禅客。黛青的山团团围住虚白的堂舍,芙蓉花盛开在幽静的门前,淡淡的花香随晨风飘远。清晰的佛像,焚烧的檀香,诵唱的佛经,在江南清透的水色里,历历在目,声声入耳。清晨起床,他从超师院的井水中打水洗漱口齿,弹冠整衣拂去衣衫上的尘灰,身心内外俱为清净舒爽。安闲地手持贝叶书,走进东斋诵读。真正佛理并没有领悟,柳宗元无限虔敬地叩首拜谢唱经的法师,遥遥地向他忏悔自己红尘中的昏聩,而后走向他构建的花树丛林,走向草木繁密的一片浓荫。

龙兴寺正殿外有一荒地,位于东边,柳宗元名之曰东丘。后又发现龛屋之外的一块废地,就把龛屋与东丘合为一体,并与堂屋的北边连在一起,对古寺进行修葺整理。凡东丘上的坳坑、水洼、小洲、石岸,一律保持原状,周遭围以桂、桧、杉、楠等树木,又把好看的花卉和精美的石头,纵横交错摆放其间。远远的苦竹桥与幽幽的小路相连接,穿过稀疏的树影绰绰。寺院里木鱼声声,寺院外流水淙淙,树叶萧萧,鸟儿嘤嘤,恬静的感受无以言说。

“龙兴,永之佳寺也!”柳宗元轻叹道。从长安到永州后,柳宗元即愤懑不平,又惶惶不可终日,内心抑郁担忧,希望这么美好的景色不要有人来破坏,应该好好地保护。站在高高的山岭,放眼望去,潇水像一条古老壮阔的道路,无尽无休地穿过白昼和夜晚。平坦的原野草色如茵,耳畔传来远方树林里黄莺的啼啭声。对于久居西北长安从未到过江南的柳宗元,他张开多少有几分惊奇的眼晴和耳朵,尽情感受大自然的缤纷和声韵,尽情领略江南春光的明艳与妩媚。

唐朝佛教事业兴盛,寺庙多建在山岭。东山法华寺的西边檐下山势陡峭,榛莽丛生,澄碧的潇水环抱着青青的山湾,不利于远眺。于是柳宗元砍去丛莽,构筑一个亭子,因地处法华寺西边,故名西亭。

夕阳斜照的法华寺,闲适幽静。天色向晚,柳宗元与元克己这样一群落难异乡而不得志的文人墨客,相聚在西亭。他们对酒当歌,畅怀痛饮,而后各自赋诗一首,再抚琴一曲助助雅兴。醉态朦胧中,月色如池水漫上西亭的台阶,皎洁的月光在窗格上投下美丽的花影。当晚借宿法华寺,四周万籁俱寂,不能成寐,百无聊赖中,连露水滴落的细微声音都能听到。夜已深沉,露重月光寒,潇潇疏竹在月光的清辉里,仿佛能听到泠泠水声穿过竹根。树林里的鸟儿有时打破岑寂,偶尔鸣叫一声。柳宗元斜倚西亭,观看,谛听,一直到天明。

与往日一样静坐西亭,目光如云,浮在潇水上,遥望对岸。柳宗元手指着西山,觉得景色奇异,便带着仆人,撑船渡过潇水来到西山。他砍去灌木茅草,不达到西山之巅决不罢休。登上山顶放眼远望,永州古城在青山绿水里萦回缭绕,尽处连向天际,浑然一体。疾驰的日影在不断流逝的江波上闪烁,丛林修竹送来远风萧萧,似乎可以乘风翱翔。他两腿叉开席地而坐,倾尽壶中酒,一醉方休,酣然睡去,睁开眼时已是暮色四合。西山高峻挺拔,气概非凡。它与宇宙的浩然之气连成一体,无边无际;它与造物者一起巡游,没有终极的时候。柳宗元从自然中体会到了禅意,又以禅意去体味人生,从而达到“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之境界。游兴到了这个地步,也真可以忘忧了,这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游览。于是,得“永州八记”第一篇《始锝西山宴游记》。此后,他眉宇间展阔着葱茏绿意,手握如椽巨笔,用潇湘之水滋润笔尖,书写“永山永水”的永州画卷,开中国山水游记散文之先河。

柳宗元把自己放逐于山水之间。他沿着一条古淡玄远的溪水行走,一直走到曲折溪流的尽头,看幽僻的泉水,寻奇异的石头,攀奇绝的山冈,觅绿野仙踪。柳宗元在溪畔发现钴姆潭及潭西小丘等景点,和同伴一道取来工具,铲除杂草,并用大火烧掉秽草恶木,使小丘面貌焕然一新,让世人一睹芳容。柳宗元铺席设枕躺下来,明净清凉的景色映入眼帘,叮咚的泉水响彻耳畔,柳宗元在清朗静谧的气氛里,心神与天地相融无间。这条溪原为冉姓所居之地,叫冉溪,水碧可以漂染丝帛,又叫染溪。为了排遣淤积于心的不平,柳宗元嘲己因愚获罪,与这条溪流展开了一场对话,把冉溪改名为愚溪。从此,愚溪就是柳宗元,柳宗元就是愚溪。夜雨初晴,悠闲自在,柳宗元独自绕着弯弯曲曲的愚溪行走。用拐杖去试试水的深浅,解开自己身上的带子,把倒伏的嫩竹捆扶起来。提着衣裳光着脚,扫陈叶,去腐木。还有什么事使他深思吟味呢?在山水里纾解愁闷的心绪,孤独寂寞本是自己倾怀的。

曾经的鲜衣怒马,经过磨难坎坷后,已褪去所有的锋芒。愚溪之畔,柳宗元采石筑基,伐木为梁,集草做顶,搭建草堂。四周垦植榴桔、竹柳,栽种木槲花、芍药、白蘘荷、仙灵毗、金银花等花草。柳宗元祖上世代为官,虽不能说他是济世悬壶的杏林高手,但至少算得上是一位懂得医理的医师,识得一些药材。他治愈自己贫病之躯,也为百姓治疮毒、驱瘟疫。空闲时写写小诗,寄给四面八方的朋友,聊表对他们的思念。隐居谢绝世俗之事,低头默默研究唐虞。自己碰见喜悦之事则会心一笑,感到忧愁也会叹息。灵魂的安放之所,篱笆绕墙,柴门虚掩,静待秋虫的早秋。室内一桌一椅一方几,一窗一屏一天地。和好友刘禹锡的陋室一样,“可以调素琴,阅金经”,足矣。

愚溪是潇水最后一条支流,蜿蜒曲折,流入潇水北流四公里,在萍岛与湘江汇合,称为潇湘。雨落潇湘,不知激发了多少文人墨客的诗情画意。

头戴斗笠,身着圆领齐膝长衫,束腰带,下着白袴、长靴,柳宗元常以平民装束,除草,打渔,垂钓,有时像个农夫,有时仿佛山林隐逸之士。清晨,踏着露水去耕地除草,他发现那杂草上的露珠宛如泪滴一样清澈透明,菜叶子也清脆可爱,足够吃实用度。夜雨初晴,隔宿的缕缕残云,从洲渚上飘散开去,初升的阳光,照进村落。柳宗元欸乃着木橹,用力一推,船向前划去,犁开粼粼细浪。他荡着小舟,划出愚溪,划向那阔朗逸秀的潇水。

夜宿西岩,清晨醒来,提着潇湘水,用斑竹枝烧火煮饭。太阳从东边升起,水雾氤氲,已不见人的身影,只见斑竹枝的青烟弥散在一片迷蒙里。突然听见欸乃一声,从水雾蒸腾处传来,浩茫滢碧的水云间,渔翁正摇着木桨,在烟霞中随潇水下至中流。回望天际,只见无忧无虑的云朵在西岩互相追逐。“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柳宗元边划着木舟,边吟咏着《渔翁》,声音在云端回响,绵绵糯糯似禅语。

柳宗元在永州古城的径深处行走。时方深秋,城外的古道上蒺藜丛生,城角的道路弯弯折折,时隐时现。堤岸上开满蓼花,池水寒冷而清澈。从深山谷里流出来的泉水,细微而时断时续,像是快枯竭了似的。一只受惊的麋鹿,忽然从身边奔驰而去。柳宗元很久以来已不在意宦海沉浮,流落在千山万水之中,早已无机巧之心,为何鹿见了他还要惊恐呢?看见离群的孤雁形单影只,水里的藻、荇漂浮不定,原本闲适的内心变得寂寥凄婉。

偶然遇见打柴放牧的人走在田垄上,他们大概在为即将到来的冬天积攒柴草吧。村边榆树和柳树的叶子都已凋零,几枚枣子还支愣在枝头。逢着一个田家老翁,劝说道,鸡鸭知道回笼,鸟雀知道归巢,天已黑,不要在外面走了。柳宗元举目四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青山已罩上一层暮色,炊烟已弥漫天空。篱落边,四邻们在交谈倾诉。机杼倚着墙壁,一段劳苦终于告一段落,但是蚕丝都已交秋税,辛劳过后一无所得,内心又不觉心酸。捕蛇者蒋氏告诉柳宗元,尽管祖辈都因为蛇而亡,但仍要挑起担子,只因重税之下寸步难行。原来,在遥远的边陲有这样的一群人,他们竭尽全力只为过上平凡的一生。

在广阔的天地中行走,柳宗元慢慢收起了悲伤。柳宗元回望自己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失去中凋零。父亲去世,第一次经历失去至亲之痛,年轻的柳宗元只觉得心如刀割,却不知寸寸余生都将受这煎熬。二十四岁娶了门当户对的杨氏为妻,两年后杨氏病逝。三十三岁因永贞革新失败,被贬永州,至此天涯零落。拖家带口来到永州,第二年母亲卢氏去世,四年后女儿夭折。亲朋凋零,孤雁悲鸣。谪居永州十年,柳宗元饱尝人世间的苦涩,就连火灾也不放过他,可政敌还是死死拽住他,诋毁不断。

遥想故乡的黄鹂在阳光下高高地飞过昆明池,乘风翱翔倾斜掠过细柳营。梦里繁花开遍了长安城,他意气风发,潇洒舞剑。在永州的某个冬日看着苍茫之景,提笔写下了《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茫茫白雪浩瀚无边,一翁一舟独钓江雪,这是何等的孤勇清绝,又是何等的气定神闲。他是雪,向往春之明艳,不弃冬之萧索。

柳子庙,位于零陵古城中的柳子街上,在愚溪之畔,是为纪念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而建。汽车把我们一行人载到零陵古城门坊前,下车时,个个倏地弹开雨伞,像一片片行走的蘑菇,我的头上也开了一片。当走到愚溪桥上时,天突然放晴了。过了桥站在柳子街,正昂头去看对街“柳子庙”三个大字,刚好接住了几滴喜雨。天瓦蓝瓦蓝,像先生舒朗、欣慰的脸庞。

沿愚溪往上走,越走越幽僻,溪流在两岸竹柳杂树的遮蔽下,丰盈澄碧,像一条玉带。蝉鸣成阵,一浪高过一浪。不知在它们周而复始的生命轮回里,是否保留着先生的气息?是否记得先生当初的模样?带着幽思前行,果然如先生所言,“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不可久居”。于是,一个人原路折回。这时,视野也逐渐变得阔朗起来。依稀听见“欸乃”声,先生摇着木桨,从竹树阴蔽处划出来,划向潇水,把我的视线载向浩茫的绿海,心里的抑郁和阴霾,瞬间被潇水无边无际的绿消解、浸染,周围的世界变得无比洁净澄明,心向着广袤无边的天际遨游而去。想必先生在古文运动中提出的“节”“清”“幽”“洁”的实践路径,定是从永州山水里得来;是永州的山水,赋予先生简峭而清越的写作表达。

先生不但诗文写得好,还是琴人和斫琴师。《风宣玄品》(1539年)是现存较早的琴论与琴谱合辑的著作,也是目前研究明代及明之前关于七弦琴的琴制、仪式、美学理论、演奏理论及琴曲等内容的重要资料,并收录一百五十四幅指法图样和绘图。其中一幅绘图上清晰记载:“诗人、书法家柳宗元(773-819)在湘江岸弹奏古琴《风雷》。这是1539年印的《风宣玄品》琴谱中所介绍的三十八件名琴之一。”柳宗元的霹雳式古琴,亦称“凤势式”。《广博物存》记载:“列子尝游泰山,见霹雳伤柱,因以制琴,有大声。”这是最早应用霹雳木制琴的文字记录。先生《牛赋》里写道“牟然而鸣,黄钟满脰”,“黄钟”是所有音律的标准音;“水平布其上,流若织纹,响若操琴”,诗文里流淌着琴声;古诗《李西川荐琴石》足见先生对古琴的喜爱。

《欸乃》古琴曲一直在耳畔回旋,我久久地仁立于愚溪桥上,朝着愚溪流去的方向望去。这是先生走出来的一条智慧之溪,文化之溪,文明之溪。我的双脚丈量不尽先生走过的足迹,只愿带一把古琴,置琴膝上,坐在船头轻抚琴弦,在潇水之上低吟浅唱,随风平荡。

来源:红网

作者:杨云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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