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锥》诗选
◎一个人去跳墩河
我们走着走着就散了
各自,纠结于各自的坡度、深坑和进退
比大山包更大的白雾,替我们掩藏
各自的失败与迷茫
我从山顶下来,朝跳墩河走去。一路上
黑斑石压着红土地,红土地按不住流水
我走一步,雨就大一些
再走一步,栈道边的野花就更烈一些
越走人越少,越走越孤单
我知道,这才是我将用尽一生
去解决的重大难题
而大多数时候,我们却只能
对此进行无用的修辞
◎通州运河怀古
——致曹雪芹
霜色复转浓。
历史的太虚幻境,用澹澹流水
把他运来。
这里是通州:
市民在iWatch的关怀下晨练,
火车载着远山黛和明信片,
驶过运河上的铁路桥。
他想起离开那日,金陵丝竹再次惊飞
梦豢养的画眉。一切早已被梅雨洗空,
一切又将
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只要还有河,碎成雪花的心,
就还能去远方,就还能让
美丽的少男少女永远年轻。
他眼前,一幅文学图景缓缓转出花骨朵,
活着,讲述,写,
若干年后,那部作品将替他
完成纸上的天鹅。
而所谓不朽,不过是身外孤舟。
◎渐次
站在藏经阁围栏边
安福寺的一角房檐正翘指拈起黄昏
它前面几树繁花自顾潋滟
再往前是屋舍铺开
再往前是院落以旷寂对话世界
那院中有隐约风铃声向我拨来
它携手白鸽之缓步、风中之尘埃
于稳健深处发一声空响
当这一切的善意临到围栏外
我扣手直立,体内执念如春色堆积
◎通辽山地草原
那首诗即将饱和了,总还有一孔涌不出;
那首诗永远触碰不到,只能无限趋近。
在它浆果色的核心,
马背的线条,拉动着地平线的节律;
在它难以丈量的边际,
光分解为最小粒的珍珠,
用稳而亲切的力,在狗尾巴草尖停驻。
我想说的还不只这些,
还有山地草原向天空捞来的斜片,
坐在斜片上,
缀满蒺藜的心,被暮色照射出
翡翠般的净化与甘饴。
我还可以继续这样说下去,
一切皆可形容,但草原无法复制,
就像那首诗,它保留的部分,
正是我们自身,
没有入口只有回声的陌生禁区。
◎傍晚乘车从文昌回海口
桉树提着绉纱裤管走出剧场
坐在东海岸的锁骨上
《燕尾蝶》与树林的光条平行闪耀
固力果的情歌与明暗贴面
如果让视线持续北眺,过琼州海峡
就会看到雷州半岛的鬓影华灯
但那边与我何干呢
整个大陆,不过是小灵魂的茫茫异乡
此时我体内,太平洋的汐流正在为暮色扩充体量
海口依然遥远,我的船快要来了
水手们神色微倦,空酒瓶在船舱里玎珰
擦拭过天空的帆是半旧的
甲板上堆满紫玫瑰色的光
◎塔什库尔干河
不与天空争,也不同大海抢
在世界的高处,它区别出了
——塔什库尔干蓝
蓝啊,不愧对“蓝”的命名
让一切和蓝有关的词,都不禁怀疑起
自己的本体
蓝啊,蓝得与蓝相互称颂
蓝得令自在更自在,尽情更尽情
一蓝到底
从克克吐鲁克蓝至塔县
从阿克陶蓝入叶尔羌河
从牛羊的家园蓝去骆驼的谷地
从瓦罕走廊蓝往中巴友谊路
从拉齐尼·巴依卡的哨卡蓝向红其拉甫
从初次睁眼的啼哭,蓝遍夕阳下麻扎静穆
蓝到忘了自身是蓝的
蓝尽塔吉克人的一生
◎清水营遐思
黄昏,清水营最优秀的诗人在饮酒
他的钥匙在枕下,弓箭在墙上
跳胡旋舞的女友
在交河,高昌,楼兰,或更远的地方
门外,异乡人牵着马匹和骆驼来去
移过边墙的光,把他屋内夏凉
染出半旧的辉煌
五十年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
他就这样以独酌的姿势
定格于我思想的某次酩酊
太聪明所以无路可走的诗人啊
他知道具体的今天将在未来变成冷漠的抽象
远东的铜镜,红茶,笔砚
西域的扬琴,胡椒,雪莲
南方的肉蔻,冰片,团扇
漠北的奶壶,香盒,马鞍
营城中一切美丽,都会被卷入时光垃圾站
而他以寂寞熬制出的诗篇
带给他虚名、自负与幻觉的代表作
在西夏瓷窑的碎瓷锦上,只是一块刮丝的瓷片
物消失之处,即尘世的尽头,或语言的开端
他曾在这由砖垣、角台、瓮城和烽堠包裹的清水营里
以自身的有限去对抗永不失败的无限
他曾在绝望中生活,也因此成为
小范围诗人的缩影
那时风沙尚未雕塑世界,惟马蔺恣肆,令沉默心慌
他已洞悉必然的痛苦
并将这命运的公约数放进壮阔的紫色,让我看见
杨碧薇,文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学术研究涉及文学、音乐、电影、摄影、装置等,出版《下南洋》等诗集、散文集、学术批评集共七部,网课《由浅入深读懂汉语新诗》入驻腾讯视频。
来源:红网
作者:杨碧薇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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