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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文学丨陈明辉:潇水岸边是我家

来源:红网 作者:陈明辉 编辑:施文 2024-06-19 16: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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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味煮成茶/摄

潇水岸边是我家

文/陈明辉

经过挖掘机一天的修整,铲除杂草和宿莽,砍去一些无用树木的遮挡,勾出深藏的盘根,翻出新鲜土层,屋后那块荒地,开始散发出泥土的馨香,连同河里的一汪清水,一起飞入我家。

我现在,只需打开堂屋后门的门栓,就能看到近在咫尺的潇水了。出得后门,前走百步,掬一捧碧绿如油的河水,能浇灭那炎热的夏天,也能唤醒那儿时光屁股跃入河水的美好时光。那水的颜色,水的温度,水的清纯度和柔滑细润度,捧在手心,从指缝间滑落的速度和韵律,正是我小时候记忆的品味。

沿河两岸,树木倒映在潇水里,被我目光折叠在一起,清幽而娇翠。河中间,微风吹起碧波,前后簇拥,现出几只野鸭随波起伏,有一只突然扎个“猛子”,便不知所踪,害我寻觅半天,不知冒出水面的那只是否是刚才那只。

河对岸的淡山,有“永州八景”之一“淡岩秋月”,对面流过来的小河叫贤水,是从都庞岭云母山蜿蜒而来流到我脚下的,何仙姑成仙即是吃了云母山里的云母石。我常想,如果这石有成仙的神奇功效,那贤水水质里想必也有云母石的成分,常年喝贤水是不是也能成仙呢?

在潇水边长大的我,开始越发觉得这条河,不是寻常的河。我翻字典:潇,意为“水深而清的样子”,专指潇水。我又煞有介事将“深”和“清”叠加,隐约认出,这不是繁体字的“潇”么!至于后来演化出的“潇洒”一词,想必与这条弯弯曲曲飘逸如仙的河有关了。

潇水是湘江的上游和本源,如从源头蓝山县江源瑶族乡竹林村的野狗岭算起,流到我家屋后,已有三百四十公里,再往下十四公里,便在永州市零陵区的萍岛与从广西而来的另一支流相会成为湘江。

潇水深而清,她汇集了萌渚岭、都庞岭、越城岭、阳明山、九嶷山三百多条支流,支流又聚拢成千上万的小溪和港子。五岭中的南岭山脉,阻隔了来自岭南的海潮,生发出自己的潇湘烟雨。那烟雨,抓不住,远看像雾像云又像烟,近看却消散不见。它整日笼罩在山谷和江面,打湿了芭蕉叶和竹叶,浸润着山里的花花草草,让她们娇羞欲滴,那尖尖的蕨禾叶、竹叶,收集着烟雨,滑落下来,成涓涓细流。细流遇腐植而滤杂质,遇卵石而阻急湍,我家后面山里的红土,光滑而紧紧黏附着山体,有水急流而过,也休想带走泥石。

我家小溪小港的清泉成就了潇水。潇水,不是一般的水,她是湖湘文化之源的水。我知道,下游的长沙岳麓书院,有副对联不亚于“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濂溪,潇水的支流,是宋代理学鼻祖周敦颐生长的地方,也是其悟道参学之地。周敦颐的理学,是湖湘文化的源头,激越无数湖湘学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脚下的潇水河,正挟带着“濂溪一脉之水”,杂糅着“云母石成仙之水”,向北而去。她带着一种特殊的使命,又似乎带着“我本无意,卿别多情”的嗔怪与本真。

潇水到湘江,经洞庭,汇入滚滚长江,铺涨成无边无际的江南人间烟火和诗意空间。我家老屋在潇水岸边,焉能乱了和谐和诗意?

自从大哥定居零陵城,我亦远走东北从军,留下日渐年迈的父母,他们蹒跚的脚步声,和着沧桑岁月的嗟叹,旁边的潇水自然是听到了,于是漫涨到长江,扩散到东海、黄海之滨,飞入我的梦乡。

父亲九年前去世后,母亲一直独居老屋。我接母亲远游,她总用手势与人交流,那是对我无声地抗议。语言不通,食俗迥异,又不识字的母亲,哪里有老家自在?左邻右舍一群“老顽童”,平日里你到我家,我到你家,讲些闲话,那种相互慰藉,年轻人体会不到。于是,如何让母亲在老家过得更舒坦,成了我今年“五一”回家的最大愿望。

潇水边上的老屋已近百年,正屋壁子高耸,大木头柱子用的是上好杉木,右边厢房是吊脚楼,左边厢房做厨房,前方砌围墙,是典型的三合院。儿时与玩伴“躲假”,喊一声“哦呵”藏匿其中,搜寻半天也难觅其踪。如今,我们长大了,父母变老了,屋也像变小了。我们骄傲的家,已被发了“广东财”的三五层“村墅”环绕,成了村子里最土气最陈旧唯一的老屋。老屋两边虽然树木葱茏,但杂草肆意疯长,夏天蚊虫滋生,冬天枯枝败叶,落于瓦背,散乱在房前屋后。母亲七十有六,无力再去修剪。我想去旧换新,母亲说,这房子莫拆,“修修还蛮好,拆了的话,太可惜了那些马拉古(大的鹅卵石)和水砖。”家,是母亲挑回来的。特别是砌地基的“马拉古”,母亲在潇水河岸选了又选,“我当时怀着你二哥,一头挑五个。”“水砖”是父亲带着母亲在田地打了晒干,也是一个一个挑回来的。一个十多斤,一座屋,好几千个。她当然舍不得。来砌墙的刘师傅,围着老屋,这敲敲,那摸摸,像事先摸清了母亲的想法,“太好了!太好了!”他说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好的水砖和小砌“马拉古”,砖好,砌的技术现在根本找不到。“屋里的壁子还蛮扎实!”我知道,做壁子的木材,也是爷爷好几天起早贪黑从潇水上游的大山里放排下来的。“放排苦啊!”奶奶跟着去了,以前常说。

屋后离潇水最近的那块荒地,是我们整治的第一目标。这块地现虽荒芜,但也有几棵枇杷树,只不过被杂草“欺负”得干干瘦瘦,仅挂了几枚金黄的枇杷果。小时候,那里是绿油油的菜园,母亲和奶奶在这里种出了我们最美味的餐桌,尤其是菜园的“间织”里,总会生长出一些惊喜。零陵话里的“间织”,是栽着的带刺绿篱,用来阻挡鸡狗和小偷,“间织”刺芒丛生,令人生畏,但那里的“刺挠挠”是我们最喜欢的食物。“刺挠挠”从荆棘根部破土冒出,折断,撕皮可吃,味甜而脆。除此,“间织”里还有褐紫色“刺莓”和“地葡”,有做菜入汤的“狗杂菌”。它们专长在带刺的“间织”里,得来不易,却是人间美味。

菜园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果园,我已没有明确记忆,只是记得某日父亲从“闹子”里买回十多棵橘子树、梨子树,在菜园里隔空种下。果树渐渐长大长高,被覆盖的树荫下,蔬菜便淡出了。后来,果树不堪竹根袭扰,被竹子全部占领,成了竹园。这竹子,是硬竹,大小如笛,却做笛不成,仅供农家插豆角用,为其盘藤。村里人都来我家借竹子,说是借,其实是要了去并不还。渐渐,竹园就砍光了,留下一些竹根的次生物,像一堆茅草,又像一撮蕨禾。不过,母亲说,幸有竹根板结在后园,抓住河堤,河水洗不进来,水土流失不去。

离河岸最近处有棵香樟树,也是护坡“功臣”,它盘根错节,树根伸向石缝,伸向每一块可供支撑的土地。它护堤心切,有的根居然“主动出击”到数米远外的河水浅滩里,任河水冲袭。只是,樟树树干向河水一侧倾斜着,树根全部坦露出来,即便如此,它没有一丝妥协的样子,傲然挺立,舒枝展叶,生机盎然。离樟树几米远的坡面,母亲还种了两大兜篁竹,篁竹根系发达,多如牛毛,有些露出在外,像高加索人的胡子,但却与硬竹不同,决不无序扩张领地。母亲说,这樟树和篁竹不仅好看,而且多亏了它们,切莫砍。

住在离河边最近的地方,没有谁比我家更知道河上的事了。小时候,常在“煞黑”时听到放排工的号子。这声音带着歌声,倒也听了惬意。后来,排工的号子变成了机帆船彻夜不眠的机器轰鸣声,逆流而上的船,开足了马力,久久响彻在急滩的同一个地方,半天才向上挪出几米的距离,那“机帆船的声音”有时整夜不眠,常常打醒我们儿时的美梦。

有时,大清早,河里会突然传来震天的响声,邻居在喊:“有人放炮了,快去河里拣鱼啊!”我们闻声起床,跑到河边,只见河中间有只忙碌得打转转的渔船,河中间翻滚出黄黄的水花,河面上不断浮出一些白花花的东西,那是鱼的生命。这样的场面,我时常看到。村子里有个我们只知道叫“月忠拐拐”的中年男子,因为炸鱼,而失去了右手。他光杵杵的右手,我见过一次,他“赶闹子”回来与母亲打招呼,腕部以下的手掌都没有了,他用右手吃力地夹住一个蛇皮袋子。当母亲告诉我,他炸鱼炸断了手,想到那种痛和鱼的痛,我不寒而栗。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家后面那段潇水被截流,积水成湖,成了水电站库区。那几年,河里又成了挖沙子的工厂,大小不一的各式采沙船,昼夜不停,长长的铁臂履带上挂着无数铲斗,高高擎起,抓向潇水的心窝,“咣铛铛”,须臾不停,家里人遇到此时,相互说话都要扯着嗓子喊。母亲常驻于屋后,偶有坍塌的新土,痛心不已,担心离河道只有几十米远的我家房子受到影响。有一年我从部队回家探亲,村民们还气势汹汹爬上挖沙船阻拦,险些大打出手。十多年间,潇水“美景难续,诗文不再”。“后来,上面来人不让挖沙,不让打鱼,最好!”母亲指着那棵倾斜露出树根的樟树,树干上一侧掉了树皮,致樟树一半已然枯死。母亲说,那是被渔船和挖沙船的锚索子勒出的伤痕。

放排人不见了,机帆船消失了,挖沙船不再让母亲担心了,电鱼、炸鱼和捕鱼人也绝了踪迹,潇水河现在终于呈现出难得的恬静之美。河水变清了,我家也变得清静起来。清清的深深的潇水,本来就是她的原貌啊!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句古话,在我家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水,不再到河里直接瓢饮,而是各户打了水井。河里的鱼虾,都不能直接获取,它们是江河生态系统不可或缺的精灵。“现在河里的水更清澈了,这主要是鱼的贡献。”我对母亲说,山里的植腐流入河里,这为蟹、虾、鳅鱼等提供了食物,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循环的生态环境。母亲说,我们现在不上山砍柴禾了,这不也是保护我们的潇水河么?我惊讶于母亲的联想与理解。

山为水之阳,水为山之阴。水是山的血脉,山是水的肉身。以前,母亲到山里砍柴禾,主要是砍一些灌木的次生林,或以干枯的蕨禾和松末须须(松树叶)为主,她觉得,这并不影响土质。然而,蕨禾尽管低矮,但其作用不容替代。下雨时,水滴打在蕨禾羽状齿叶上,再落到地上,因本身匍匐着地面,水滴落而不伤山土,不像高大的松树,不像高大而长有宽叶的梧桐树和樟树,如果脚下光秃秃,水滴久久为功,往往就会砸出一个个水坑,如有茅草和蕨禾承接着便不会伤土。我给母亲讲山里的植物,有“乔木”“灌木”“草本”“藤类”“地衣”之分,母亲听得津津有味,“缺了哪一样都不行,这都是经过千万年和上亿年变化出来的。”

前几年,我家被划进了潇水国家湿地公园。不砍柴,不打鱼,不打鸟,不采沙,不往河里倒垃圾和废水,成了铁规矩。许多人虽然得了生态保护的补偿款,但还是不习惯,母亲却是坚定的响应者,但她也会担心,因为她那六分地,种下花生,被鸟儿叼,只得种下豌豆,蒙上薄膜,才棵棵成绿,但结豌豆时又要防着“鸟袭”,后来,得了教训,索性只种苦瓜茄子白菜。我劝年岁渐大的母亲,她说,总得接着家里的那点屎尿吧!是呵,家里如果不种点地,那粪便真不知怎么处理。还是母亲想得长远和细致,她挑尿桶的身影虽然留下不好的臭气味,但她把这些东西浇到地里,长出的瓜,结出的茄子,却又那么香甜!

老屋经过一个多月的改造修整,终于完工。厨房增加了煤气灶,陶渊明笔下“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美景,已无觅处,厕所外新建了化粪池,蝇虫逐臭都自消,青瓦白墙,青山如黛,河水碧绿如油,沿河公路正在升级为7米宽的三级公路,路两旁新种了绿树,经过的村庄,摆放了不少垃圾桶,定点有人来收。我在远方给母亲淘的宝贝,将来能更迅捷送达。

站在屋后那块新平整出来的空地上,潇水自南而来,须臾不息,向北而去,水天一色。四声杜鹃的叫声,从幽深的山谷中传来,像天籁之音,又似1220年前柳子的吟唱:“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柳子的声音越破千年,他“一日看尽长安花”阅尽华夏山水,33岁谪居永州写下《永州八记》后,又专门写下另一记《游黄溪记》,对永州山水给予最高褒奖。“最善”,是唐朝官吏考核制度“四善二十七最”的极致赞美,柳子焉有不知?潇水是永州的母亲河,是湘江的干流和源头,其水之善,源于山之善,山水之善又源于人之善,柳子又焉能不知?

我决心重拾柳子“最善”的严苛,在屋后种些植物,除了固堤之树和竹,一半种香草花卉,一半用做母亲的菜园,再辟出尺丈之地建一座亭子,供母亲夏天透凉,心想,有个雅致处,来陪母亲唠白的村里人就会多起来,亭子可取名“望海亭”,也可叫“观潇亭”,两旁写一副楹联:“九嶷发脉始渐开,黄浦入海循此来。”潇水,承载着“濂溪一脉”“深而清”之厚望,连接着湘江汇入长江,从黄浦江口奔向东海,又被五岭吸纳成烟雨,露珠成潇水,从我家老屋后流过,循环着天地,我要站在亭子上凝望她的晶莹和跳跃,眺望她入海的壮阔,守望潇湘山水生生不息周而往复的另一种意象之美!

(本文获第二届“青山碧水新湖南”文学创作征文活动散文类三等奖)

陈明辉,湖南永州人,现就职于吉林省省直机关。曾任《长春晚报》关注工作室记者、《香港商报》专职记者,著有新闻作品集《寻找新闻的力量》,曾荣获“2005年度中国晚报社会新闻类一等奖”“吉林好新闻奖”“长春新闻奖”等多个奖项。有散文、诗歌散见于军内和国内媒体、文学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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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红网

作者:陈明辉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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