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洞庭湖麋鹿苑 作者供图
麋鹿归来
文/潘刚强
鹿鸣洞庭,遇见
麋鹿属中国特有物种,世界珍稀动物。大约在200万年前,麋鹿已经出现在地球上,主要生活在黄河、长江和东部沿海,包括洞庭湖区。麋鹿属大型鹿科动物,喜欢以青草和水草为食物,鹿科中唯一的湿地物种,某些特征因适应湿地环境而与其它鹿类不同。比如说它的角似鹿非鹿、蹄似牛非牛、脸似马非马、尾似驴非驴,集四种不同特征于一身,故名“四不像”。在《封神榜》神话故事中,它是姜子牙的坐骑。
洞庭湖湿地原本就是麋鹿的古栖息地。“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洞庭湖麋鹿美丽倩影的诗意记述,来自屈原《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湘君望断秋水追思湘夫人,佳期不遇却见麋鹿。诗祖慨然感叹:喜欢水草的麋鹿你为何跑到人家庭院来找食?潜伏深渊的蛟龙你为何搁浅于水边呢?两千多年前屈原诗句的比兴,将洞庭湖麋鹿的中国特性表述得如此高雅而精确。
2009年1月8日,太阳初露,一张惨白的脸,浅淡得如白纸剪出的圆月。有浓雾吹拂,便看不见了。人在雾中行走,四周都是冲不出的重围。世界的喧闹,潜隐在混沌之中。雾凉如冰,人的眉睫立马结霜。两只上眼皮如同路边的树叶,浸润得抬不起睁不开,耷拉地低垂。人走雾移,感觉一种恶梦似的怪圈,总是不疾不徐地罩着你。再抬头看天,太阳依然没有耀眼的光芒。这会是太阳升起的时候么?是的。坚信太阳一定会冲出包围。晴朗的信念,在冷气袭人的那一刻,便在内心感知到了。果然雾散,野外一片雪白,又是霜重的日子,白霜有如碎雪,濡湿我的脚印。霜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所有能够附着的地方,无论野草、菜叶,还是一块塑料碎片,或是屋顶的青瓦、茅棚,都会长出茸茸的白毛。你盯着它看,它与你对视,你的瞳仁里也会生出白霜来,天地一片白雾朦胧。
这是洞庭湖科学考察首次麋鹿调查,由世界自然基金会(WWF)中国办事处长沙办公室、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湖南省林业厅联合组成专家组,特邀江苏大丰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丁玉华、王立波、任义军,中南林业科技大学杨道德、张志强等专家参加。出发之前,丁玉华、杨道德授课培训,指导怎么寻找麋鹿的踪迹。大家激情高涨,恨不得尽快抓到那既可爱又可恨的“钦犯”。按照《湖南东洞庭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功能区划与野生动物调查网格表》,调查组兵分三路,包抄东洞庭湖保护区水域与苔草地、苇地,重点调查麋鹿活动频繁的注滋河口、团洲外滩、三坝、四坝、红旗湖、白湖、天鹅凼。蒋勇任总指挥,我与他跟随第三组,直奔红旗湖。
红旗湖分上下红旗湖、八角墩、七星湖等四大块,共80万亩水域,是天鹅等迁徙水鸟的重要聚集地。港河东西走向,南北两边大片沼泽地,草滩上到处都是豆雁粪便。开垦芦苇到处挖沟筑堤,我们顺着水陆挖机压痕朝核心区纵深地带走去,远望烂泥堆起长龙,心里沉甸甸的。沼泽地中央,一个大树蔸孤零零地搁浅泥滩上,结满蛤蜊壳。调查组立起单筒望远镜观测,远处水域发现有鸟群栖息,小白额雁1020只,豆雁421只,普通鸬鹚33只,苍鹭5只,斑嘴鸭4只。我想越过他们往前面拍照,蒋勇制止不及,我的脚步声惊飞了鸟群,嘎嘎嘎黑压压地漫天乱飞。蒋勇说鸟儿的听觉特别灵敏,再远的异常声响它们都会听到。
跟保护区工作人员实地考察,他们的精气神如此浓郁,熟悉自然、热爱自然,真正做一个与大地相伴的“湖人”“鸟人”,看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走进大自然课堂,从这儿可以清晰地了解水生植物的演替层次。沼泽水中有马来眼子菜,金鱼藻,为天鹅最喜食物,夹有苦草、苔草,其中有混杂的过渡带。苔草齐膝,叶尖枯黄,黄里藏绿,苍茫茫一片,在风中摇曳,整齐地随北风倒伏,踩上去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干硬而有韧性。我试着嚼嚼青叶,除了一股青汁,无法嚼碎,怪不得雁鸭无法觅食,开垦挖沟加剧了淤洲陆地化,干枯造成湿地丧失。
高大立第二组传来捷报,注滋河口的苔草与芦苇过渡地带发现麋鹿。麋鹿们多合群在水畔生活,遇到敌害可以逃到河流、湖泊或沼泽中躲避。注滋河位于东洞庭湖的中间,比较偏僻,两岸淤泥较多,人的活动较少,非常适宜麋鹿繁衍栖息。调查组先看到了麋鹿的脚印、粪便以及卧息场所,但一直没看到麋鹿。一路走来,小心翼翼地睁大着眼睛。“前面有情况,大家赶快隐蔽!”中午12时30分,惊喜从天而降,在离他们约550米远的一处河沟地带,一大群麋鹿或卧或站,有的在吃草,有的在休息。“只能在这观察了,麋鹿警觉性高,反应很灵敏。”高大立数了数,呵呵,好家伙,一共27头!他兴奋异常,此前看到过几次,一次16头,一次3头。随同调查的摄影记者带有超长焦距镜头,清晰可见雄鹿4头,亚成体2头,雌鹿21头,且体质状况良好。麋鹿警惕性高,却喜欢盯着对望,距离人约100米远就快速奔跑。但它们并不害怕,在奔跑过程中,雌鹿相互打斗,成鹿追逐亚成体鹿并撕咬它们。下午4时左右,另一组在红旗湖北边发现了6头麋鹿由北向南的脚印。返回途中,中南林业科技大学专家还捡到了一只脱落的麋角,其眉枝完整、前枝缺失,长达60厘米。来自大丰保护区的麋鹿专家任义军、王立波认为,这是一只约5岁龄雄性麋鹿脱落的角。
我们组不甘示弱,加快向煤炭湾麋鹿活动区域进军。持续徒步穿越无人区湿地,中午只吃了点自带的干粮、矿泉水,本已饥饿缠身,高筒套靴发出喳喳响的摩擦阻力。可大家憋一肚子气,都默不作声,边走边看像侦察兵似的左扫右描,个个眼睛盯得灯笼大。走进鸡婆柳林地,我们终于发现大量的麋鹿活动痕迹,包括蹄迹、卧迹、粪便、鹿群走道等,几乎随处可见。这一片约4平方公里的滩涂区域,给麋鹿提供了最好的活动场地。
叽叽喳喳,我们兴奋地辨识麋鹿活动痕迹的证据,典型的捡了芝麻忘了西瓜。张鸿忽然悄声嘘嘘,麋鹿!快看!大家仿佛从梦中惊醒,落入旷野静悄悄的紧张气氛,争先恐后地追随他的高倍望远镜头指向,像飞箭一般射向鸡婆柳林远方的白泥滩。心中早已期盼万分的倩影,一只、两只……哦,共4头,雌性麋鹿。不愧是总工程师的张鸿临乱不慌地坚守自己的职责,感谢他为我们第三组争了光。
新华社首次发出通稿:《野生麋鹿种群现身洞庭湖》。科学调查共发现两个种群31头麋鹿,确认属于1998年长江特大洪水时从湖北石首天鹅洲麋鹿保护区泅水逃逸来的。经过10年的自然繁衍,成功野化为我国最大的麋鹿野生种群。江苏大丰麋鹿保护区丁玉华主任接受记者采访时说,麋鹿在洞庭湖的发现意义十分重大,因为这是目前世界上唯一一群自然野化的麋鹿群。自1985年麋鹿重新引进回中国以来,麋鹿的野化一直处于人类监控和保护之下。只有洞庭湖这群麋鹿,完全摆脱了豢养,实现了自我生存。
东洞庭湖成为世界上唯一没有人工干预的野生麋鹿种群最大的活动区域,鹿鸣洞庭声名远扬。
渡江记,追寻踏脚板
2013年11月27日,我与蒋勇同行,实地考察湖北石首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沿长江故道堤岸行走,石首保护区总工程师李鹏飞陪我去看麋鹿。正午气候温和,路边芦苇枯黄白花摇曳,抖抖瑟瑟表达着北风捎来的冷意。河水波光与天边灰色混沌一体,苔草烂泥湿溜溜的,到处布满麋鹿蹄印。河床中央水夹一带青草滩头,赶巧一群麋鹿正在甜滋滋地歇息。初逢见怪,我停下来观察计量。我的好奇反倒引起麋鹿种群注意,它们抬头盯紧我,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还好,卧歇地上6头麋鹿没有惊扰起来,另有10头依然呆呆站立,见我并无什么特别举动,对视一下又有两头小鹿安然吃草。
湖北石首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位于长江与长江故道夹角处的天鹅洲,总面积1567公顷,海拔在35米左右,地势低平,近代河流相冲积、洪积的堆积形成的洲滩平原。土地肥沃,水质良好,牧草丰盛,拥有高等植物267种,脊椎动物176种,其中鸟类145种,属黑鹳、东方大白鹳、白琵鹭等珍稀水禽栖息地,为麋鹿恢复自然野性提供了理想场所。1991年湖北省人民政府批准成立麋鹿保护区,1998年经国务院批准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他们先后3次从北京麋鹿生态实验中心引进麋鹿94头,天鹅洲麋鹿种群数量很快突破1千头。
1998年长江特大洪水,上游来水如此急促地涌入长江故道,天鹅洲大堤决口,保护区麋鹿种群往常栖息的沼泽湿地及栅栏屋舍变成一片汪洋。大难临头,大水冲断的残堤成为一群麋鹿最后的避难所。
狂风暴雨掀起滔天大浪,浅滩湿地沉沦水底,高高的芦苇林尖化作水草。又一声霹雷炸响。石首麋鹿种群抬起头来,尖耳扇动,双眼圆睁,伸长鼻尖摇落雨点水泡。饥饿缠身,绝望揪心,石首麋鹿种群在风雨交加的孤岛上不时发出哀鸣。整个家族万般惊悚地陷入从未有过的恐慌。去,或留,一切听从鹿王首领的号令。妻妾成群,统领一切,鹿王如此高傲无比。但它内心深知,这个全凭武力征服争强斗胜的霸主地位,任何时候不能有丝毫的懈怠。一个携老带幼的麋鹿家族种群,它的群主始终肩负应有的责任担当。洪水持续上涨,麋鹿种群淹于水中,新生的幼崽惊恐无助,溺命的危险接踵而来。习惯生长于浅水湿地的麋鹿种群,面临如此大面积、长距离、高风险的水域迁徙,显然是一次生存命运的殊死对决。石首鹿王抬起高昂的鹿角尖叉,竖起双耳,两眼怒瞪,眶下泉开裂,卷唇朝天发出“昂—嗡—嗡”的高声吼叫,突然挺身扑向大水,率领家族对苍天龙王发起最后的攻势。
扑通!扑通!石首麋鹿种群集体游向大堤残缺水口,雄鹿冲前,雌鹿居中,幼鹿随后,搅起千堆雪。自北向南泅渡长江,一场没有任何预案的战争,风浪高大,波澜壮阔,不仅人与自然,亦是麋鹿与大风大浪的搏斗。鹿王领路,顶风破浪,种群合力,前呼后应。成年麋鹿义无反顾,而幼崽麋鹿受体力所限,将它的嘴、下颌部搁置在母麋鹿的背上,母爱的力量永远无穷无尽。饥饿困乏,水流湍急,野外逃生的石首麋鹿种群,36头麋鹿最终被分割成两支。主力部队25头麋鹿,其中雄麋鹿4头,雌麋鹿21头,从保护区游过长江,逃往对岸的三合垸芦苇湿地安营扎寨。另一支共11头,其中雄麋鹿3头,雌麋鹿8头,游往保护区东侧长江北岸的人民大垸农场的范围,在这片与监利县交界的杨波坦芦苇湿地繁衍生息。
洞庭湖麋鹿1998年从湖北石首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逃离而来 作者供图 2013年摄于石首
麋鹿在河洲,我们在河岸。轻声细语,边走边聊。它们似乎也歇够了,一起缓缓地沿河流走去。步行15分钟,穿过一片树林,李总指着河边一线芦苇丛,你躲藏那儿去拍照吧,别太响动。拨开丛林探身观望,长江故道一支庞大的麋鹿种群队伍溅踏浅水,浊浪翻滚,悠悠然然地前进。低空恰巧飞来3只赤麻鸭助威,平添大自然的诗情画意。相隔约150米远,麋鹿军团水上舞台的精彩表演近在眼前。有前锋开路,留后卫护哨,或许前列最安全,20多头雌鹿与亚成体排成长队,有的低头喝水,有的调头戏水,自由自在掌控着运动旋律。雄雌紧跟相伴,似乎卿卿我我结成小团队,絮絮叨叨地,间或有幼崽天真无邪地玩耍。最为耀眼之光,雄鹿犄角枝枝耸立,成年雄麋鹿不少于20头之众,英姿飒爽地挺列成串。它们有的东张西望,有的前驱后赶,似乎忠诚履行呵护集体荣誉的应有职责。瞧,最后一群雌麋鹿总是那么嘻嘻哈哈热之闹之,两只雄麋鹿似乎听到后卫兄弟的呵斥,赶紧调转头来助阵,不让雌性同胞落伍掉队拖后腿。这支共有70多头的庞大麋鹿种群,足足让我观赏8分多钟。它们开始不满意我的盯梢,尽管背风观测,照相机镜头的声响与反光显然早已暴露。我明白了,其实麋鹿视觉快感与人类完全相似,会搅起心灵深处的反侧波澜。
(本文获第一届“青山碧水新湖南”报告文学中篇作品三等奖)
作者在麋鹿苑
潘刚强,政协岳阳市经济科技委员会原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副主席。出版散文集《与洞庭书》《汨罗江,一条追赶太阳的河流》。
来源:红网
作者:潘刚强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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