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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但及:追风

来源:《芙蓉》 作者:但及 编辑:施文 2024-01-23 09:4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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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风(短篇小说)

文/但及

葛明亮打我手机时,恰好是晚上00:08,为什么这个时间我记得那么清楚呢,是因为他刚一打通我电话,我就听见那列绿皮火车的哐当哐当声,伴着一声长长的亢奋的鸣笛声,那是一辆夜火车,每晚定时从我居住的小区的东北方向300米处驶过。00:08,这个时间点真让人崩溃,要么刚入睡,要么准备入睡。如果刚入睡,那火车的这一声平地怒吼肯定是要将人惊醒的;如果刚准备入睡呢,那声响如同给人打了针强心剂,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不花上几十分钟去平复心情,就别想睡着了。为这,我给自己定的目标是,抓紧挣钱,三年内攒够钱,换房子。

那晚我喝了点酒,似睡非睡时,葛明亮打了电话来,刚“喂”了一声,绿皮火车声就排山倒海般轧了过来,我只好闭嘴,葛明亮却不停地说:“喂,喂,喂,听到没有?”他好像很着急似的。

等到这史前恐龙般的火车彻底消失在黑夜深处了,我才回答:“听到了,什么事呀,这大半夜的,发大财了?”

葛明亮说:“我们村死人了。”

“死人了?”我嘀咕了声,一个村庄死个人应该也是正常的吧,“谁呢?”

葛明亮说:“是命案哪!”

“谁?”我的意思是死者是谁,以及是谁犯了命案,这个消息着实让我大吃一惊,我在床上坐正了身子。

“汪跛子死了,被胡芋藤打死的!”葛明亮说,他的声音有点刻意压低,像是对我耳语着一个秘密。

我一怔,还想问什么,那边葛明亮却说:“大记者,你明天到大巴黎来一趟吧,我这心里乱糟糟的,人命关天哪。”他说完就挂了,丢下我一个人在夜里。

“神经!”我对着黑下去的手机屏幕骂道。

“巴黎”是个玩笑,我们村的本名叫“笆篱”,将“篱笆”倒了过来,也不知道是哪位祖宗发明的,意思都一样,不过为后来人提供了一个玩谐音梗的机会,小时候,我们村里的小伙伴就骄傲地向别人介绍,我们在大城市巴黎,特别是自从葛明亮弄了那个刷村的事情过后,村里连七老八十的老太太都喊叫“我们的巴黎”了,尽管他们并不知道巴黎长什么样,不知道它是法国的还是英国的,反正是在远远的国外,是一个有名的大城市。

“笆篱”也不是我的村,是我小时候认的干爸所在的村,因了这层关系,我读小学时,每逢寒暑假就去干爸家住一两个月时间,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就熟了,葛明亮是其中跟我玩得最好的一个。我们俩年纪一般大,读一个年级,能说的话题也就格外多些。

葛明亮这家伙胆子大,充满了冒险精神,只要他想做的,他总是尽一切努力去试,这一点很让我暗自佩服。比如,有一回我们听大人说,村后的高山上,一直爬到山顶,有个天然溶洞,洞里有许多瓷碗、瓷盆,景德镇出产的,好东西,文物,是过去长毛经过时留下来的,现在如果去弄下来,一只碗能卖几十上百块钱呢。大人只是随口这么聊聊,葛明亮却听上心了。他家穷,他爸早几年生病去世了,他妈一个人带着他,供他上学,确实穷得叮当响,一听说这发财的事情,他立即来劲了。

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积攒了那么多工具,三节电池的长手电筒,一捆结实的尼龙绳,防风打火机,好几包方便面,矿泉水。一天早晨他喊出我,背着他准备的工具,带着我往山上走,他说,就算一个瓷碗卖五十,十个就是五百啊,要是一百个呢,天哪,那我们就发财了,这一大笔钱怎么花呢?那天我们爬了半天的山路,总算到了山顶上,也确实找到了一个溶洞,我们缠着尼龙绳下到洞里,里面阴风习习,钟乳石上滴着水,滴滴答答,像暗中有人在走动,恐怖得很。走了好一阵子,还真让我们发现了几个碗,不是瓷的,是黑乎乎的大陶碗,六个。我们兴奋地捡了起来,再往里走时,手电筒突然照见地上躺着一堆白色的东西,再一看,妈呀,是人骨头,手,腿,眼眶凹下去的头盖骨。我一声尖叫,立即回撤,葛明亮只好跟着我往回跑,爬出了洞,六个碗碎了两个,天快黑时我们捧着四个黑陶碗回到了村里。后来,我们将那四个陶碗拿到镇上去卖,没人要,时不时有文物贩子下村里来收老东西,我们就捧出宝贝来,结果,连一只碗五元钱他们都不收,他们说的话很难听,说你们这是从哪里偷来的狗食碗冒充文物的?

我和葛明亮找黑陶碗成了笆篱村大人们嘴里的一个笑话,但这件事增进了我们的友谊。我喜欢到葛明亮家玩,还有一个原因,他妈妈会烧菜,平常的小菜,经她手一过,就像变魔术似的,味道好了许多,哪怕是一个荤菜都没有,他妈妈从坛坛罐罐里摸摸,就能烧出一桌子菜来,油煎辣椒粑、蒸咸鸭蛋、腌野蒜、槠栗豆腐,又好看又好吃,那些年我没少到葛明亮家蹭饭。

葛明亮妈妈不仅会烧菜,人也非常能吃苦,家里没有男劳力,他妈妈家里家外都忙个不停,人晒得比男人还黑。有一年暑假里,中稻灌浆时节,田里起了大片的稻飞虱,大中午的,太阳毒辣辣的,鸡蛋都烤得熟,我和葛明亮跑到河里洗冷水澡去了,他妈妈却背了喷雾器,配了剧毒农药去田里治虫害,田里的水被太阳晒得发烫,水田里如蒸笼一般,一亩稻田刚打了一半农药,她就一头栽倒在稻田里。附近的田里有别人家在干活,看到这情形,赶忙将她拖到田埂上,掐人中,灌肥皂水。闻讯赶来的葛明亮看见他妈妈脸色煞白,两眼紧闭,喉咙里咕噜噜地响,一大半的命都没了,他跪在他妈妈身边大声哭喊。还好,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抢救,他妈妈总算呼出了一口气,吐了一摊,人也慢慢清醒了。那件事过后,有一天我和葛明亮在一起玩,是在村口的大枫杨树下,我们躺在隆起的树根上,仰望着树冠。他突然很严肃地对我说,我长大后要挣钱,挣很多很多钱,给我妈妈花,我不让她吃苦了。

后来我读初中了,而干爸那年秋天全家搬迁到了干妈的娘家,干妈的娘家在邻县的郊区,那里即将整体规划为城区,据说全村人只要有户口的都可以参加分红和分房,所以他们全家就奔着那个成为县城人的目标去了。笆篱村我去得就少了。

那以后我和葛明亮很少见面,我读完大学新闻系,在省城混了几年,混不下去,就考了老家县城的电视台,做了一名记者,现在我们电视台又和报纸、广播等合并,叫融媒体中心了。葛明亮高中毕业后就去了南方打工,好像待过不少地方,在福建、深圳、杭州,也做过不少事,电子厂、鞋厂、养殖场,偶尔给我打个电话,手机号码年年都不一样,进入了微信时代,他的联系方式才总算稳定下来。

我刚到县城电视台上班的时候,葛明亮来找过我一次,他好像是在外地打工,年底了老板跑路了,他辛苦一年却没一分钱收入,那些年民工欠薪这样的事很多,他问我能不能帮他找找人,他还认为一个县城记者的能量很大呢,我只好据实说,这个我找不到人哪。那一次,他来找我时,突然下起了雨,他身上差不多被雨淋湿了,一头长发遮住了脸,雨水从头发上往下流,像是泪水在流,我看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也无能为力,我留他吃饭,他摇摇头,他说,看来,我要学习点法律,否则净被人欺负。他说着,钻进了雨幕里,要赶车去城市要债去。

我们的联系并不紧密,直到他前年底在笆篱村干了那么件大事后,我们才频频地通电话,特别是刚开始那段时间,更是热线联络,不是我去村里,就是他来县城,“巴黎村”就是那时候叫响的。

“汪跛子死了,被胡芋藤打死的!现在还是保密的!”躺在床上,我想着葛明亮的话,他说这话,并不是一个新闻报料者的语气,而似乎是含有别的内容。

葛明亮说的这两个人我都认识,毕竟笆篱村拢共只有几十户人家一百多号人。汪跛子是左腿瘸了,比右腿短了约一根筷子长,腋窝下长年夹着一根硬枣木拐杖,因为个子矮,体重轻,行动还算麻利,他比谁都喜欢热闹,村头村尾经常晃动着他摇摆不定的身体,他是个老光棍儿,按规定送到了敬老院,但他在那里待不住,强行将他拉去了,隔几天他又偷偷溜出来,如是反复,村里也就随他去了。汪跛子除了爱看热闹以外,还有两个出名的爱好:一是看女人,看到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他就痴痴呆呆地望着,呼吸急促两腮酡红,张开的大嘴里流出牵连不断的口水;二是喜欢干点小偷小摸的事,在村里人家田头地角摘个黄瓜掐个李子,或者看见别人院子里晾晒的花生芝麻玉米黄豆,他就手痒痒,不抓一把放在裤兜里他就不舒服。汪跛子的这些爱好,怎么说呢,是让人讨厌,但又上不了纲上不了线,大不了,抓住现行了,就在他头上磕几个指栗子,骂他几句,其他你还能怎么样呢,用我干爸的话说,你又不能杀了他炖汤喝。因此也就能理解汪跛子为什么在敬老院待不住了,那里既没有活色生香的火热生活,又没有田头地角可供伸手,更缺乏俊俏的女人让他观瞻哪。

胡芋藤真名叫胡月庭,不知是谁喊起来的,反正大人小孩都叫他胡芋藤。笆篱村那里的方言称山芋为胡芋,胡芋的藤子生命力很强,绿油油一片,旺盛时能覆盖整个田垄,这倒还真有点和胡月庭相似。听我干爸说,胡芋藤年轻时日子过得不错,他非常勤劳肯干(在我看来,除了汪跛子,笆篱村的人好像都非常勤劳),是那种跌倒在地上爬起来,手里还要攥一把干草带回家的人,但他运气背了点,婚后不久,老婆就得病走了,给他留下一个两岁大的小儿子,把小儿子带大后,他又张罗给儿子娶媳妇,媳妇娶回家一年后,生了个小孙女,结果没高兴几个月,发现这小孙女不太对劲,她不会笑,也不会哭,更不知道饿和饱,喂多少她就吃多少,到医院一检查,是个智障,诊断结果一出来,全家人傻了,媳妇没多久就偷偷跑走了,儿子出去找媳妇,媳妇没找到,他也一直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在外面做什么事。面对着这个傻孙女,胡芋藤只好一个人带着她,苦伤了心哪,也就是胡芋藤啊,换了别的任何一个人,你试试?印象中,我干爸对笆篱村佩服的男人不多,胡芋藤无疑是其中之一。

胡芋藤和汪跛子,最勤劳的和最懒惰的,这是笆篱村根本没有交集的两个人,他们俩之间怎么会发生命案呢?而且为什么又是保密的呢?我正这样想着时,葛明亮又发来一条微信消息:大记者,你明天一定要来呀,我有紧要事请教,你来,我请你吃腊肉骨头炖黄豆。葛明亮的妈会腌腊肉,他家的腊肉骨头炖黄豆实在是太好吃了,以前在他家我可没少吃,每次吃时都恨不得扶着墙出门。葛明亮使出了这个杀招,看来是迫切需要我去一次了,我回了个“OK”的手势。

(节选自2023年第5期《芙蓉》短篇小说《追风》)

但及,浙江桐乡人,现居嘉兴。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已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上海文学》《花城》《作家》《钟山》《大家》《山花》《江南》《清明》等刊物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选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款款而来》,小说集《七月的河》《藿香》《雪宝顶》,散文集《那么远,那么近》《心在千山外》等。

来源:《芙蓉》

作者:但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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