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蒸霞蔚的五穷篇章

——读袁杰伟《圩程——袁杰伟自选集》

文/蒋振华

刘勰在揭橥建安文学的时代特征时指出：“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并进而探讨形成这种时代风气的原因在于“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文学繁盛的客观社会背景下外乎“乱”与“治”两个因素，自文学史观之，建安诗歌、盛唐诗歌则是“乱”与“治”发挥作用的两个典型。以个体作家取得文学成就之原因而论，更多的却是“穷而后工”，而这“穷”又无疑是紧紧地粘贴在“乱”的时代背景之上的。

按照文学创作的这一规律来品评、赏鉴当代作家袁杰伟撰写的由漓江出版社出版的长篇纪实小说《漂泊在羊城》、和散文集《尘埃落不定》和杂文集《第三只眼》，我们同样地发现“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这一“原始以要终”的文学原理律动在这三部长篇大作的每一个文字和声音之中。

《漂泊在羊城》以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1992年讲话对中国政治、经济、社会变化发生深远影响的头八年为时间维度，以中国沿海开放区的前言阵地广州为空间维度，以时空交错的叙述模式，采用现代意识流小说的叙事方法，艺术地再现了小说主人公“我”在羊城大地艰苦创业、尝尽人世间酸甜苦辣百般滋味的奋斗历程，成功地刻画了“我”以及其他几十个大至企业老总，小至一般雇员甚至各类学校普通教员的思想性格与人物形象，展示了中国改革开放在局部地方进入深水区的历史画卷，小说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

纪实小说《漂泊在羊城》表现了作者独特的艺术构思：宏大的主题背景与细腻的生活情节的有机统一。“我”一变而有我，再变而有功，三变而有生命存在的个体价值与社会价值，由乱到治的社会个体发展规律在“我”身上显露无遗。

主题与情节是由人物的举手投足等可是行为来建构和完成的，但人物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思想观念也是促成主题与情节的关键要素，因此，灵魂深处的思想怎么以艺术的方式去描写，去反映，去刻画，则亦是作家苦思冥想、苦心经营的一个重要环节。对此，《漂泊在羊城》用现代意识流手法中的心理叙述模式，揭示了人物在某种环境下的心态和神思。例如，当主人公“我”穷则思变，想离开原单位准备去羊城闯荡一番，而原单位的各类人等以种种眼光看待此一壮举时，“我”的心理活动是这样的：“此次南下广州，我并没有向南院辞职，也没有请假。这算什么？不辞而别也好，不屈于淫威之下也罢，反正我要走了，我要谱写人生的新乐章了。随他维山中学、周卫开怎么折腾去，我袁杰伟从此与你们无关，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如果不是这些王八羔子处处为难我，说不定我还下不了这个决心离开这块使我又恨又爱的红土地，现在的我对于这些小人说不上恨，我也压根儿不想。去！我不想把这些沉闷的情绪带到我的新的生活里去。”——这就是行将走上新生活的我在出发前的心灵表白。

我们以自传体长篇纪实小说来定义袁杰伟先生的《漂泊在羊城》，是非常贴合实际的，《漂泊在羊城》真实地描写了作者从1995年至2000年在南部广州的人生旅途中的重要时段。

刘勰在总结作家文学创作成功之经验时，除了欣赏作家天生的禀赋外，对作家后天的学养、才气也是非常重视的，他说：“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相对而言，杰伟先生的散文集《尘埃落不定》和杂文集《第三只眼》则是他后天才学气质最集中、最充分的展示。在这个洋洋几十万言、云蒸霞蔚的文学作品集里，举凡叙事、议论、抒情；举凡随笔、杂感、纪游、读史、文评、艺品、散记、杂记、杂言、小品等等可谓无所不包，无体不备，均能随体成文，风格多样，语言恣肆，汪洋辟阖，仪态万方，实乃当今学者兼作家之佳构也。

该散文集、杂文集包括文学性作品和准艺术性论文两个部分，分别剪辑了当代生活和古代社会中的诸多题材，组成朵朵绚丽多彩的艺术花絮，反映了作者对古今社会、人间万象敏锐而深刻的观察力，揭示了社会、人生种种事理或哲思，具有较高的艺术性和鉴赏性。

如有的小品散文受中国传统老庄道家思想中关于淡薄功名利禄观念的深刻影响，表示了对当今社会浮躁、人心狂热追求物欲等负面问题的警戒，这以《给功利心放放假》《淡泊两字好迷茫》等小品最具代表性。如前者中有云：“给自己的生活按下暂停键，我发现属于自己的时间多了起来，这时候，猛然发现，其实很多时候，我们是被自己的功利心累倒。因为心中装着过于强大的功利，我们的胃，我们的身，我们的心总会处于劳累之中而不能自拔。暂停吧，从工作机器的状态中暂时解脱出来，给我们的功利心放放假，也许我们会收获到真正的快乐。”在另一篇《休假》中，作者写道：“我觉得我完全应该过一种休假状态的生活，这种生活、自由自在，能够实现生命的真正价值。”高度繁忙、为利趋使得小小生命，最终悟出生命的真正价值在于自由自在，这无疑是当代老庄生命意识的炮制。

当代社会的唯利是图、金钱至上的价值取向，基本上淡忘甚至抛弃了人间真情，对此，作者大声呼唤人间真情的回归，同窗情、同事情、友情、亲情、爱情、手足情……无不进入作者的艺术视野，高度张扬情义无价的传统儒家观念，无疑是献给这个被物质欲望扭曲了的畸形社会的一剂良方，它的具体配药则在《第三只眼》中。

观今当读史，读史以鉴今，该散文集的另一重要思想价值就在于此。在辑六《读史记》中，作者以另一种视角解读狄仁杰、范晔、安民、弦高、冯道、岳飞、张居正……以《狄仁杰的另类》为例，作者读出了狄仁杰哪些新意、哪一种视角呢？他说：“（狄仁杰）少不见县吏”“与皇帝争理”“被皇帝赞为大丈夫”“狄仁杰的另类，就是说人话，说真话，不故意讨好别人，哪怕是皇帝也不讨好。狄仁杰的另类就是坚持真理、坚持正义，就是不计个人得失，为他人着想，为国家着想。”作者这些话，字字珠玑，是一只只正义严厉的鞭子，鞭鞭抽打在如今社会那些肮脏黑暗的虚假满天的魔鬼身上，目的是为了让那些魔鬼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做真人、正人、爱国之人。

我和杰伟是大学校友，他比我低一个年级，同学汉语言文学。我了解他的天资、品性，生就勤奋，吃苦耐劳，为人恳诚，而对文学尤有一种执着以至于犟倔。欧阳永叔说：“诗人少达而多穷……益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杰伟三年复读，一朝高榜，一穷也；毕业回乡，荒山僻壤，入不敷出，遭人嘲讽，弱者受欺，二穷也；考上成考，次年录取，三穷也；成校毕业，辗转南国，奔波七年，无门可登，无处可栖，四穷也；而立又五，尚未迎娶，五穷也……呜呼！人有三穷尚不堪矣，况为兄有五穷哉！此其创作所以“愈工”之缘由耶？其作问世之际，为兄嘱我为序，念其五穷，感其韧性，叹其进取，则欣然而有此序文之作。我虽操学问之业，所业者又由于对文学之兴趣所起，故又得感谢于杰伟兄等所操之文艺焉，故乐为之序，以慰诚请之心愿，亦贻笑于兄台也。

（作者系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导师、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