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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赵大河:劳拉的幻影人生

来源:《芙蓉》 作者:赵大河 编辑:施文 2024-03-18 10:5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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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拉的幻影人生(中篇小说)

文/赵大河

她知道马鲁来看她了。尽管她不能睁眼,也不能说话,但她还有听觉和嗅觉,她听出了他的声音,嗅到了他的气味。他说他是从片场来的,他在拍一部科幻电影,名字叫《圆形废墟》。她记得博尔赫斯有个短篇叫这个名字,是根据那个短篇改编的吗?那个似乎不是科幻小说,而是幻想小说。他故作轻松但言不由衷地说:“你可不能死,我有一个角色给你留着,必须你来演……一个女巫,通晓过去,预知未来……你会演好的……”她想看看他的表情,看看他是不是在嘲笑她,可是睁不开眼,甚至连眨一下眼皮都不能够。医生给她用了大剂量吗啡,以解除疼痛对她的可怕折磨。她的病已无任何治愈的希望,也就是说,她即将死去。要么在疼痛中号叫着死去,要么像现在这样由昏迷自然过渡到死亡。医生的处置是对的,也是她所希望的。她可不想毫无尊严地死去。他们以为她没有意识,其实她有。她只是不能做出反应罢了。死亡是隧道尽头的光,她看着那光,朝那里走去。死亡就这么回事,既不恐怖,也不甜美。她没想到最后时刻马鲁会来看她。这个与她纠缠大半生的男人,唉!

第一次见到马鲁时,他还是个大男孩。那是三十年前,他十八岁,超过一米八的个头儿,上高三,看上去青涩、害羞,脸上长着青春痘,但眼睛明亮,雄心勃勃。他是来向她父亲讨教的。这是他的说法。其实他是来战斗的,挑战权威。这个斗鸡(其实是童子鸡)跳下场,奓开颈毛,准备战斗。她父亲是电影学院老师,常常写影评。他对她父亲一篇影评中的观点不认可,前来“商榷”。他大胆而又鲁莽。她父亲颇有长者风范,对他很宽厚,让她为他沏茶,还拿出点心招待他。他急切地发表他的观点,担心一旦被打断就没勇气说下去。她父亲耐心地听着,没有反驳他。最后对他宽容地笑笑,说他可以坚持自己的看法,但她父亲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的看法。这算什么,战个平手吗?马鲁一下子词穷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偷偷看她一眼,又鼓起勇气继续战斗……他们谈话的内容她早忘光了,但她清楚地记得他的样子,还有透过窗玻璃打在他身上的那缕明晃晃的阳光。他看她的眼神,她也记得。那时她在干什么?她给他们续茶,偷听他们谈话。她表现得很有修养,嘴角并没流露出嘲讽的微笑。后来,他们把影评抛到一边,泛泛地聊起电影来,越聊越投入,竟忘了时间。马鲁告别的时候,已是傍晚。她父亲送给马鲁一本他写的影评书,并签了名。她父亲鼓励马鲁考电影学院,将来当导演。你是我们电影界的希望。马鲁走的时候像打了鸡血,走路都要飞起来。她送他下楼。他幼稚得可笑,也可爱。他勇敢地向她提出要求,要她陪他在公园里走一走。她没有拒绝。家属院北边就是元大都遗址公园,有水有桥,有草有花,有雕塑有假山,很美,也很有情调。他们在里面漫步。他像打开的香槟一样咕嘟嘟往外冒泡,说了很多话。全是废话、傻话、空话、大话。她只比他大一岁,可她觉得他就是一个孩子。小屁孩。他脸上长着青春痘,身上散发着荷尔蒙气息。他说他要当导演。她开玩笑地说,他拍的每部电影她都要参加演出,给她个小角色就行。他说没问题。就这样,两人达成了协议。后来,他当上导演,果然在每部电影中都为她安排了角色。可是,遗憾的是,她所有的戏最后都被剪掉了,没有在成片中留下一丝痕迹。

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这些天她思考人生时,得出的结论也是这个——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她在世上的痕迹会随着她的死亡很快消失,如同她没来过一样。司汤达的墓志铭是:活过,爱过,写过。他留下了皇皇巨著《红与黑》和《帕尔马修道院》。如果他没有写过,他活过和爱过又有谁知道呢?他的作品是他活过和爱过的证据。她呢,只能说:活过,爱过,演过。如果“演”的东西没留下来,那么活过和爱过,也就如同没活过和没爱过一样。

刚得知患上这种可怕的疾病时,她不相信,她怎么会得这种病呢?这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医院常有这样的事。他们没想过一个不负责任的行为会给患者带来多少麻烦和多大的心理压力吗?她想打人,想砸东西。换医院。再换医院。诊断结果还是一模一样。她十分愤怒,把玻璃杯重重地摔碎了。那就是她的人生:瞬间粉碎。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她不明白。能治好吗?治不好。需要治疗吗?需要,因为人很难承受病痛,必须进行医学干预。她彻底被困住了。她寄希望于出现奇迹。奇迹总会有的,要不,怎么会有奇迹这个词语呢?她掉入一个黑洞,一个深渊。理智告诉她,出现奇迹是不可能的。从概率学上来说,概率无限小时可视为不存在。奇迹,是不存在的。她必须接受人必有一死的事实。她在敦煌看过一个实景演出,里面有几句台词她记忆深刻:一生只是一瞬!百年只是一瞬!千年只是一瞬!好吧,死就死吧,谁能不死呢。她活过五十年,最好的年华她活过了,剩下的只是衰老,不活也罢。一瞬,哦,一瞬,真的就是一瞬啊!

保尔·柯察金说:“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就应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时,能够说:‘我整个生命和精力已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回首往事,她有悔恨,也有羞耻,她虚度年华,碌碌无为,更不要说为人类的自由和解放而斗争了。她没那么崇高。她是一个普通人。她爱跳舞,爱唱歌,爱虚荣,爱成为焦点,爱男人围着她转……还有,最重要的,她爱演戏。

在马鲁来看她前,她已从狂暴的愤怒归于平静,她正在死亡。她在体验死亡。这是独特的经验。小津的墓碑上写有一个大大的“無”字。就是这个汉字,繁体中文。她的墓碑上也可写一个“无”字。她不能与小津比,所以用简体即可。她从虚空中来,又归于虚空。无。不留下一丝痕迹。如同她演过的电影,没有留下任何影像。

马鲁是和吴小莲一起来的。她听到吴小莲说话了。吴小莲的声音很小,她没听清吴小莲说的是什么。马鲁没有回应她。吴小莲,这是她此时此刻最不想见的人。但有什么办法呢,现在她什么也左右不了。她不能说出一个“不”字。马鲁是来与她告别的。吴小莲,是来……是要亲眼看到她死去吗?她心里哼了一声,好吧,你又得逞了。她不想与吴小莲了却恩怨。她赞成鲁迅先生的话,一个都不宽恕。她不会宽恕吴小莲。她要带着对吴小莲的恨意离开这个世界。吴小莲的存在让她感到憋闷,她快要窒息了。她的监护仪发出了警报。马鲁赶快呼叫医生。她的主治医生姓王。是个女医生。王医生虽然见惯生死,但仍难能可贵地保持着对生命的尊重和慈悲。王医生看了看监护仪,血压太低,让护士给她打升压针,这种情况,随时会出现危险。很快,她的血压就升起来了。王医生和护士离开后,马鲁让吴小莲出去,他说,我想单独待一会儿。他的意思是,让我和劳拉单独待一会儿。吴小莲识趣地走开,她说,我去喝杯咖啡。我不记得附近有咖啡馆,她去哪里喝咖啡?她也许会坐到病房前面的小树林里玩手机,或者看人来人往,或者想心事。那里是病人和家属活动和休闲的区域。医院是生死场,如果你不是十分麻木,总会有感触的。

劳拉感到马鲁把手放在她手臂上。此时,她突然分裂成两个人,一个躺在病床上,沉重的肉身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只会呼吸,而且是戴着氧气面罩呼吸;另一个飘飘荡荡,轻盈得像气球,只因天花板的阻挡才没飘到更高的地方。这就是灵魂出窍吧。劳拉从天花板上看着病床上的躯体,看着坐在病床边的马鲁。她感到思维特别清晰,过去的一切像一部电影,在眼前快进放映。许多镜头没什么意义,过目即忘。更多的镜头要么曝光不足要么曝光过度,总之,废了。人生就是这样,留下来的记忆少之又少。你对自己都没多少记忆,更不要指望别人了。时光这个橡皮擦会擦去你在世上的所有痕迹,让你归于“无”。

马鲁轻拍劳拉的手臂,说:“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她记得。当然记得。他说每部电影都让她出演。他做到了。在他拍的七部电影中,她都参演了。只是,出于种种原因,她的影像都被剪掉了。

第一部 《那是个暖冬》

马鲁拍的第一部电影叫《那是个暖冬》,里面有一场戏是少男少女在麦田里初尝禁果。她一到外景地,就知道马鲁为什么要拍这场戏。那是在马鲁高三的寒假、她大一的寒假,马鲁考电影学院,专业课过了,文化课对他来说不在话下。她约马鲁出来玩,祝贺他考上北电,来的就是这个地方。当时不只他们两个,还有其他同学,总共八个人。具体是哪些同学,她已记不清了。时间抹去了很多东西,为的是让她记住更重要的内容。晚饭后,她和马鲁朝麦田走去。没有月亮,空气中飘浮着一层晦暗的光。说不清这光是哪儿来的。麦苗大概只有二十厘米高,像柔软的毯子。麦田平坦,四周寂寥。他们边说话边朝麦田深处走去。渐渐地,他们将农家乐抛在身后。同伴也看不到了。相应地,他们知道同伴也看不到他们。更远处,是林带,黑黢黢的,挺吓人。她还知道,林带后面有一条河。河水流动缓慢,他们听不到水声。马鲁问她往哪里去,她说,你怕吗?马鲁说不怕。不怕就跟我走。他们继续走,来到麦田的中央。天很冷。她问马鲁冷吗?马鲁说不冷。她也不冷。但她说冷,你能抱住我吗?马鲁抱住她。你肯让我暖手吗?她将手伸进马鲁的衣服里,挨住马鲁的皮肤,凉吗?马鲁说凉。她要拿出来,马鲁不让。她亲吻马鲁。马鲁也吻她。她拉过马鲁的手,放到她的胸上。马鲁隔着羽绒服。伸进去,她说。她将羽绒服的拉链拉开。马鲁把手伸进去,隔着毛衣摸她。伸进去,她又说。马鲁撩起她的毛衣和秋衣,把手塞进去,触摸到她的皮肤,很烫。你的手真凉,她说。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马鲁稍停,她鼓励他继续。他想亲她,她让他亲。想要吗?马鲁说想。她把羽绒服脱下来,铺到麦苗上。脱衣服,她说。她很麻利,也很从容。她比马鲁大,这方面她是老师,但又不好意思指导马鲁。马鲁笨手笨脚,费好大劲才把裤子脱下来。她躺到羽绒服上,把马鲁拉向自己……这是那天晚上的故事。马鲁在《那是个暖冬》中要再现那个场景,只是他做了一些修改,把时间变成了除夕,也就是说两个少男少女是在除夕夜初尝禁果……忘我时刻,远处焰火突然此起彼伏地在天空绽放。她知道这是隐喻,会心一笑,很美。马鲁给她安排的角色是一个路人。也就是说,男女主人公去麦田时遇到的一个过路的女人。这在夜晚是很恐怖的。原来的剧本里没有这一情节。马鲁专门为她添加的。马鲁受老导演雷诺阿的影响,让门开着。他把雷诺阿的这段话打印出来贴在墙上:在拍摄现场一定要留一扇敞开的门,因为谁也不知道,会有一个怎样出乎意料的人走进来,这就是电影。

演员们都知道导演喜欢弄一些不确定的东西,来考验演员的创造力。她夜晚出现在麦田里,着实吓了两个演员一大跳。他们被搞蒙了。这是什么鬼,他们心里肯定犯嘀咕。导演没喊停,摄影机仍对着他们,那就是要继续演下去,不能停。他们要迎接挑战,即兴发挥,应付这节外生枝的剧情。她向他们问路,他们给她指了指。她恶作剧般向他们发问:

“你们到这里干什么?”

“散步,”男演员撒谎说,“我们出来散步。”

这么晚出来散步,而且不是在路上,是在麦田里,说出来谁信?她撞破了他们的好事。他们还会继续吗?如果当年她和马鲁去麦田时突然遇到人,他们肯定吓坏了。她理解马鲁为什么要加这一场戏。马鲁是要让她从旁观者的角度来审视当初的行为。或者说,那次约会让马鲁刻骨铭心,他要把它用影像记录下来。这是他们的秘密。

她看着他们,就像是看着当初的马鲁和自己,她不忍心难为他们,让他们继续散步吧,她“嗯”了一声,走开了。

马鲁为她加的这段戏后来没出现在影片中,马鲁说被制片人拿掉了。

现在,马鲁以为她听不到他的声音,告诉她一个秘密,他说:“《那是个暖冬》中那段戏是被我拿掉的。”

她轻飘飘的,飘荡在马鲁头顶上方的位置,她听得清清楚楚。这个秘密并不使她震惊。如果她是导演,她也会做同样的事。一个幽灵,出现在那个位置,真是够怪异的,与影片整体风格极不协调。

马鲁又说:“对不起,我以前没有告诉你。”

“是的,你应该告诉我,我能理解。不过,没关系,你能把那次约会拍下来,我挺高兴的。这表明你没忘记。”她这样对马鲁说,但马鲁的姿态和表情表明他听不到她的声音。多么奇怪啊,她明明发出了声音,马鲁却听不到。

马鲁继续对着她躺在床上毫无反应的躯体喁喁细语:“那是我生命中最神秘的体验,我很紧张,又笨手笨脚,但你的气息和温热,还有你的细心和体贴,让我进入非真实的迷醉状态……快感像烟花绽放……一切的一切都让我印象深刻。那晚的夜空特别深邃,远处的树林用黑色的影子为我们拉起一道帷幔,河流在世界的边缘无声地流淌,麦田,巨大的墨绿色毯子铺展开来,柔软得像天鹅绒……”

她还记得父亲对马鲁的评价:“这个小伙子会成功的,什么都挡不住。”那是初次见面她送马鲁回来时,她父亲说的。父亲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她很诧异,她说:“他还是个高中生呢。”“我知道,我知道。”父亲狡黠地说,“预言嘛,不冒点风险哪行。”后来,她父亲把马鲁招进了电影学院,并私下里怂恿他,拿出点勇气来,干翻那帮老家伙!

她很佩服父亲的眼光。马鲁也没辜负她父亲的栽培,刚毕业就拍出一部了不起的电影。马鲁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家伙,上学幸运,拍电影也幸运。一般刚毕业的学生很难找到投资,马鲁是个例外,他轻而易举就获得了投资。马鲁有个同学叫贺洛,很看好马鲁,恰好他父亲有钱,他以自己拍电影为名从他父亲那儿弄来一笔钱,全投给了马鲁。于是,马鲁的第一部电影诞生了。马鲁成了知名导演,贺洛成了知名制片人。

《那是个暖冬》在柏林电影节表现优异,获得了最佳处女作奖。马鲁少年成名。那一年他只有二十五岁,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贺洛包了一个酒吧开庆功会,香槟与欢笑齐飞,美人共奖杯闪光。她去了,还带了闺密吴小莲,一则炫耀她的幸福,二则让吴小莲开开眼。那天她光彩照人,艳压群芳。影片的女主角与她比都黯然失色。吴小莲很腼腆,一个人在角落里喝香槟。马鲁请她跳舞,她说不会跳。马鲁强行将她拉起来。她让劳拉给她解围,劳拉说跳吧跳吧没关系。吴小莲很拘谨,也确实不会跳,勉强与马鲁跳最简单的一步摇。劳拉怎能想到就是这个不起眼儿的闺密会抢走她的恋人。那时候她与马鲁正在热恋之中。爱情已成燎原之势。她身边虽然总是围着一群追求者,但他们都是背景,只有马鲁是她的真命天子。

(节选自2023年第6期《芙蓉》中篇小说《劳拉的幻影人生》)

赵大河,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现居北京。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花城》《山花》《美文》等刊。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及收入年选和其他选本。出版有《隐蔽手记》《北风呼啸的下午》《我的野兽我的国》《侏儒与国王》《燃烧的城堡》等多部。话剧作品有“开心麻花”系列《想吃麻花现给你拧》等多部。影视作品有《四妹子》《湖光山色》等多部。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杜甫文学奖、曹禺杯剧本奖、中国作家短篇小说奖、河南省优秀文艺成果奖、莽原文学奖、金盾文学奖等。2021年荣膺中原文化名家。

来源:《芙蓉》

作者:赵大河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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