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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文学丨葛取兵:芦苇

来源:红网 作者:葛取兵 编辑:施文 2024-03-22 14:4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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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

文/葛取兵

芦苇是洞庭湖的老居民,不折不扣的土著植物。

芦苇是一种禾本科植物,竹子的近亲,苇茎笔直且中空,苇叶细长,包裹苇茎,总是一副极其简约的模样,一节一节地向上生长,不像别的草木枝繁叶茂,荣华富贵的神态,删繁就简,坚劲修约。春雨过后,走在湖洲上,你要是足够耐心仔细,或许能听到它们拔节的声音,细碎,却有力。芦苇喜水,一生与水为邻,傍水而生,凡有水的地方,均有它的影子。洞庭湖因得天独厚的气候、地理环境及水质,吸引了芦苇的生长,且品质更胜一筹,有“千金苇”之誉。

一株芦苇,形单影只,尤其是远离水的芦苇,孑然独立,落寞无助。那株生长在大明王朝墙头上的芦苇,被神童解缙讥笑为“头重脚轻根底浅”,贻笑了千年。但是洞庭湖的芦苇一群、一大片,俨然成了野草中的强势群体,湖汊、港湾、沼泽地皆密布其身影,旁若无人,恣意张扬,绵延不绝。一座大湖几乎全部屈尊为这种植物的领地,在连绵无垠的苇地里只有藤蔓之类可以依附其生长,水芹、藜蒿只能在沟港渠边或者远离水源的湖洲地滩上寻觅生存的空间。正是这种一苇独大的格局演绎了洞庭湖洲滩上壮观的气势,号称天下最大的芦苇群,成为一方地理标志。

穿行洞庭湖岸,遇见的不仅仅是滔滔湖水,裹杂着鸟鸣声与船鸣声,蜂拥而至,还有芦苇。扑面而来的芦苇,铺天盖地的芦苇,奔放热情的芦苇,俨然超越了湖水的汹涌,扑过来,不可阻挡之势,葳葳蕤蕤、蓬蓬勃勃。风,吹过,芦苇如水,荡漾开来。

去洞庭湖,一定要与芦苇来一场千年之约。

花开一季,草木一秋。芦苇正是如此,一岁一枯荣,如湖洲遍布的草木一样。春江水暖未必是一只水鸭子的先知先觉,而是成片的芦芽提醒了它们。初生的苇鲜嫩,正是水鸭子们的美食,它们争先恐后地扑棱着翅膀,穿越一个冬季的煎熬冲向湖滩。只是芦苇没有叫声,寂寂地蹲在水边,任由鸭子们掠夺,而水鸭子肆无忌惮地鸣叫提醒渔民,春天来了。

春天是美食的时节。湖洲上遍生着野菜,有藜蒿、荠菜、马兰头等,一株绿绿的植物悠悠地进入口腔,浅浅的香盈满口腔,春天就这样盈满你的周身。寂静的周末,闲散地走在湖洲上,猛然地发现脚下泥土的表层有些异样的东西,是密匝匝的褐色的小尖锥。那是芦苇的笋尖,那是又一茬新生的芦苇尖锐的宣言,那宣言同样是强大的、不可抗拒的。再过几许时日,再去湖洲就可以扳几根芦笋了。除去笋衣,下锅用清水煮沸十分钟,捞起,用冷水浸泡,就是最佳的食材了。芦笋的食法如芦苇一样简单:放油,加几片乡里腊肉,爆炒,起锅,装盘。一盘简单的芦笋,应当是湖乡最绵柔灿烂的乡愁。

采芦笋的季节,是湖洲少年的美好时光。可惜我只是山里的孩子,没有经历过在一坦平原的湖洲中疯一样奔跑的姿态,但我想应该就像在童年的山坡上偶遇一丛覆盆子的心情,喜、甜、爽。此时芦苇还没有成年的强悍与霸气,平淡如谦谦君子。

随着时光的远行,当年喜欢光着脚丫子的我已从山村洗脚进城,在洞庭湖畔扎根下来,终于可以选择空闲的周日,去湖畔,只是穿着皮鞋打着领带。第一次去看洞庭湖,湖水淼淼,却没有我想象得壮阔。但是一望无际的芦苇,却让我惊奇。远远望去,满湖青翠,到处是绿苇摇曳。摇曳的姿态,凄美得像宋词小令。芦苇是洞庭湖的衣襟,让她披上了绿带霞衣。春天,铺天盖地的芦苇,构成了洞庭湖的底色。正是入夏,芦苇已经有两到三米高,苇叶舒展,气势阔大。寻高处放眼远眺,一片苍翠绵延到天际。风起处苇叶波翻浪涌,此起彼伏,一波推着一波顺风而起,浪尖上有低飞的燕子和高翔的白鹭点缀,更显生动大气。此时,胸中豪气便油然而起,仰面长啸一声,万千浊气一泄而去。走近芦苇,想跟芦苇说些什么。芦苇无言,我亦无言,少年不识愁滋味,时到中年,面对一切更多的是沉默。其实沉默也是一种理解,一种沟通,一种心有灵犀。脚下泥土松软,头顶阳光充沛,泥土与阳光都是春天的样子。芦苇和我近在咫尺,这是怎样的一种亲近?生命的亲近,躯体的亲近,思想和心灵的亲近。

其实,看芦苇最好是在秋天——芦花飘荡的季节。那一湖的芦苇,苇梢渐白,苇穗裹实,亭亭玉立。芦花盛放,蓬蓬松松,白花花的一片,如秋夜的月光,染白了一湖水波。风乍起,苇絮随风飘飞,漫天飞舞,弥天盖地,是一场雪提前而至么?此刻,荡舟泱泱湖水中,穿行在蜿蜒曲折的水道里,听着风吹芦苇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烟波渺茫中还不时瞥见一叶扁舟在水波中摇曳,那是鸬鹚捕鱼。矫健的鱼鹰、迅捷的鱼儿、黝黑的渔夫、两岸的芦苇,构成了一幅格调悠远的中国山水画。走进芦苇,如同深入秋天的腹地。除了芦花,还有大雁、稻田、牛、羊、白鹭、菊花、梧桐、枫香……秋天的大美在通往芦苇的途中一路铺开壮景,相得益彰。江月永恒,天地长存,芦苇历经一秋,就以白花花的身影谢幕。

法国最具天才的哲学家帕斯卡尔一句话,把芦苇提高了哲学的高度,“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洞庭湖的芦苇更是诗性的芦苇。它作为一种古老的植物,在中国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里面就可以看到它频频现身,“谁谓河广?一苇杭之”“七有流火,八月萑苇”。这说明早在春秋时代,芦苇就与人类的关系非同平常了。一种古老的植物,承载了古老的爱情。一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倾倒了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在《诗经》里芦苇叫做“蒹葭”,一个很拗口但是很诗意的名字。穿越千年光阴,茫茫苇花丛中,有一个清亮的女子,在一个霜凝露结的清晨,伫立水边,有清香的风、明亮的雨、从容的流水、无声的鱼儿,在水汽氤氲中轻吟这千古绝唱。那晶莹的眼睛,粉面桃花,黑亮的丝发,柔情万缕,漫过霜露,漫过苇丛,将纯情绝情的蒹葭之梦越千年。《孔雀东南飞》中,“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芦苇因茎叶强韧,借喻坚贞的爱情。司空曙的诗《江村即事》,至今耳熟能详:“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细细品味是何等的惬意,真是人生到此有何求啊!在古典小说中,芦苇荡更是不可或缺的场景。少年时最喜欢的《水浒传》,一帮英雄豪杰就出没于芦苇丛中。犹记《水浒传》里宋江欲邀卢俊义上梁山,吴用在其墙上题了一首最好记的藏头诗:“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智多星吴用的计谋之巧,正如扁舟行于芦花丛中之轻快。芦苇也可入画,五代赵干的山水画多作江南景物,生长在水边的芦苇就是画中出现的主角,他的传世作品《江行初雪图》画江南鱼米乡的湖泊江水,小桥行舟,也有芦苇柳树。又一种植物,在文学艺术里获得不朽。

《诗经》里的芦苇,风雅婉约,让人怜爱心疼。但洞庭湖的芦苇却是顽强坚韧的,是有血性的,洞庭湖的历史是一部芦苇的简史,隐藏在芦苇中的人和事,太多太多。芦苇不语,它是在隐匿洞庭湖的疼痛。当年屈原浪迹湖湘,落脚于汨罗江畔,以芦苇筑墙,披苇衣,睡苇席,与苇为伴,芦苇的坚强不屈鼓励他的前行,即使投江自尽。暴君秦始皇嫉妒尧舜的清政,曾下令毁掉君山岛所有树木,包括周边环生的芦苇,可惜,翌年芦苇长势更旺。战国齐将田单以火牛阵完成复国使命,牛尾所系也是芦苇。三国时期,诸葛亮以芦苇作屏智算华容道;周瑜在赤壁与曹军抗守,鲁肃以洞庭湖为后方水军基地,操练水军,也是借助芦苇的力量——重要的军需物资之一。火烧曹营,是诸葛亮的谋略,也得益于长江连绵的芦苇,风助火势,苇助火力,芦苇也是功不可没呀。唐朝诗人刘禹锡站在岳阳楼上眺望君山岛,芦苇与岛上的香樟、杜英、斑竹将君山涂抹得绿意盎然,激发出刘大诗人的灵感,写下了“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的千古名句。宋代思想家范仲淹幼年丧父,曾跟随继父在洞庭湖畔生活数年,家贫,以芦苇秆为笔、沙盘为纸,发奋读书,后受滕子京所托,凭借对洞庭湖的短暂生涯,挥笔写下天下名篇《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光辉思想照耀华夏文明,历久弥新。君山岛上的飞来钟尚在,那是杨幺起义的战鼓与号角。杨幺率农民起义,就是以洞庭湖的芦苇荡为水寨,扎根丛中与官兵作战,屡战屡胜,他们住的是芦苇扎的窝棚,睡的是苇席,披的是芦苇织成的蓑衣。尽管最终以失败告终,但他们的热血染红了芦苇的坚强不屈。抗日战争期间,孙犁的名篇《芦苇淀》更是让芦苇声名鹊起。而洞庭湖的芦苇荡同样演绎了一场血战史。芦苇荡,成为抵抗日寇的生死战场。那些临水生长的苇草,在血雨腥风的年代,个个都生了胆气、壮了豪气,站立成了一个个杀敌除寇、守卫家园的战士。是啊,一根芦苇是渺小脆弱的,千万根芦苇站在一起,就有了战斗的力量。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千万根芦苇手挽手、肩搭肩,就长成了芦苇的海,蓬勃大气,书写着民族的大精神,永摧不折。

时光荏苒。芦苇挥花之际,也是芦苇一生终结之时。原本是一岁一枯荣,自生自灭的芦苇,却隐藏着巨大的经济价值——造纸。不朽的芦苇在现代工业社会又被发掘出新的实用价值。作为造纸原料,芦苇的纤维远比稻草、麦秆等其他草本植物强韧。位居洞庭湖畔的泰格林纸集团就是因为芦苇而声名鹊起,生机盎然,成为岳阳的品牌,他们生产纸张甚至是一纸难求。于是,干芦苇身价百倍。十月一过,季节就变得敏捷,霜降至,又是收割芦苇的时节。人称“洞庭刀客”的割苇人一拨一拨地像候鸟一样,从贵州、湘西等地成群结队汇集洞庭湖,飞入洞庭长满芦苇的旷野里。背着行李,挎着砍刀,男男女女,成群结队,涌向每一个芦苇荡。几捆芦苇做墙,一张薄膜覆顶,搭起帐篷,就是他们的“行营”,安营扎寨。开镰收割芦苇,是洞庭湖水域最为壮观的场景。砍苇要先“烧”芦苇。所谓“烧”,就是要烧掉枯萎的苇叶,却又不能伤害苇秆。烧,风力猛了,烧不透;风力小了会把苇秆一并焚烧,得不偿失。绝非放一把火如此简单,需要有高超的“烧”艺。开烧的日子应该是秋阳连续抚照芦苇荡好几天,晒黄了苇叶的青色和水分的时候。开烧的时辰,选择在三至四级风,借助着不大不小的风力,一烘而过,燎烧那薄如纸张的苇叶。一把火过去,就是一次洗礼。大火燃尽苇叶,千万砍伐大军开始了他们艰苦卓绝的劳作。他们以最原始的方式割苇,一人一镰刀向芦苇砍去,倒下去的是芦苇,收获的是他们的梦想,孩子的学费,老父亲的棉衣,还有妻子的洗发香波——都隐藏在这铺天盖地的芦苇中,挥刀,打捆,梦就在汗水中洇湿成形。枕芦香,听涛声,奋战一冬,他们怀揣收获而归。翌年,芦苇老桩再发新芽,染绿湿地又一年。岁月惊心,草木枯荣,洞庭湖滨数以万顷的芦苇在轮回着生命的绿意和空寂,延续着洞庭湖的生命力……

芦苇更是一株温暖的草木,它温暖着湖乡人的生活。“伐木为材,织苇为席而居”就是古人简单朴实的生活场景。靠湖吃湖,芦苇是洞庭湖区人千百年来的生活依托。他们在芦苇荡里挑土筑起一块高地,然后把屋做在高地上,安家立业,生儿育女。岛民们很快活,春采芦笋,夏秋打渔,唱着悠扬的渔歌,吹着尖锐的口哨,韵味十足。“芦苇深花里,渔歌一曲长”。芦苇岂是一叶草,在湖乡人的眼中,全身是宝呀。芦根盘根错节既能固土护堤,又能食用。芦秆编织成席,在盛夏的月光下,铺开,让山端坐,让水躺平。芦花是轻寒中暖人的花朵,可做保暖的鞋子,成为湖洲少年冬天御寒的宝贝,只是这份温暖早已成为儿时的记忆了。芦苇还具有清火解毒的疗效,是入了本草的一味良药,治热血口渴、淋病。唐代的孙思邈的《千金方》一剂颇为有名的“千金苇茎”,更是流传民间,远走海外,走上医学的神坛,护卫人类的安宁。

一叶芦苇,不是国色,也非天香,却沿着《诗经》活了下来,在千古的吟咏中深刻在历史的深处,青苍至今,成了三千年文明古国最优美的诗行。

一座大湖,一片小小的芦苇,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故事,那些安静如初、温和如初的故事……

(原载于《湘江文艺》)

葛取兵,湖南临湘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理事,湖南省作协生态文学分会会员,岳阳市作协副主席。出版著作《一滴水中的乡村》《洞庭草木深》等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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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葛取兵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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