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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朱克俭:多样的世界

来源:红网 作者:朱克俭 编辑:施文 2024-03-22 14:4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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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样的世界

——忆几位病友

文/朱克俭

老了,血压170,心率35,居然无感,入夜照睡。但夫人合不上眼,不时探一下我的鼻息。一早起来,便联系住院。

病房条件超预期。

大玻璃窗四角略有薄雾,楼下庭院洒满冬日暖阳。有坐轮椅者,陪护推着,一圈一圈地走,静而慢。我突然想起:最后一次住院,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此前,我住过三次院。

1

最早的一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一次突如其来的胃出血。

而立之年的我,刚从外地调回省城,勤奋得无以复加。半年不到,新单位就奖励了我一辆单车——任我选购,实报实销。我选了辆赛车,艳绿,拉风得很。谁知某天加班后,翘屁股骑回家,全身乏力,冷汗直冒,要拉肚子。软绵绵刚出厕所一会,老妈就在厕所嚷,什么拉稀?分明有血!夫人陪我走到医院,医生一扒拉我眼皮,说:马上躺下!血色素这么低,不要命了?夫人后来说,她心里一咯噔,泪就涌出来了。

那次住院的病房,好像是急诊留观室,上十位病友相邻。我大多时候都躺着,其间打过一次麻药,做了一次胃镜,迷迷瞪瞪只觉得身边人来人往,匆忙,热闹。其中,我左右床一胖一瘦两个小青年,我至今还记得。胖子其貌不扬,脚短手短脖子短,两眼眯缝,服饰花哨得不知是潮还是俗,来看他的女朋友却多得走马灯似,有的还捧着花。他时常与不同的女友溜出去,由隔着我这个床的瘦子在医生护士面前帮他打圆场。瘦子应该是全病房年龄最小的,又机灵又热情,总喜欢帮这帮那。我叫他排骨小弟。他告诉我,胖子很有才,是电视台的编导,所谓女朋友,大多是来找他想上节目的。我说排骨你活蹦乱跳的,什么病?他说,怪病,还没确诊,看上去很好,随时有生命危险,可能会要动手术。他告诉我,他是内脏全反位。比方说,大家心脏都在左边,他就天生的在右边;肝脏一般都在右边,他的却在左边。据说这在全世界都比较稀少。每有不同的医生或护士来询问病情,他都会慎重其事地强调清楚,怕弄错位置。有的听了心领神会,也有的和我一样,十分诧异。

记得我大概是做完胃镜检查的第二天,阳光入窗刺着我的双眼,半醒的耳朵渐听得病房有人哭,女声,边哭边诉,一句也听不清。这时,排骨小弟时不时凑近来,连续报道似地给我讲述正在发生的事。哭者是个下岗女工,昨晚两口子送不省人事的独生子来急诊,医生追问了半天才弄清来龙去脉。一周前,她们家煤灰堆里长出了一个大蘑菇,她喜出望外,周末,专门去买了点肉,炖了一锅,请老公的父母亲一起来吃。老人家一向不大看得她起,没来。结果,当晚小儿子上吐下泻,然后昏迷不醒。医院认定为神经性中毒,办法用尽,无能为力。接着,送她儿子来时好像还没什么事的老公,又一倒不起,胡话大喊大叫闹腾了半个晚上,没了声息。只剩下这女的,很可能省着给儿子和老公吃,自己吃很少,在这里哭得死去活来。最后,她也死了——毒性不过是滞后发作而已——真要留下她一个人后悔,也许她反而会一辈子生不如死。

那个深夜,我耳听着放在枕边的袖珍收音机里刚出道的柴静《夜色温柔》的轻声细语,心里却满是世事无常的慨叹。

不知那位全反位的病友后来如何?总想不起他的真名,也许,压根就没问过?

2

大约五年后,我再次住院,又是工作调动后,又是因为忙,又是胃出血。那次是被人背进医院的,安排在老年科的双人间。那时我还不到四十,为什么进老年科,不记得了。

上次住院医生就告诉我,我是老胃病,有出过血的旧痕,可能自己没察觉而已。其实胃病我是知道的,早在当知青时,就因胃痛消瘦,由八分工降到二分工。只是一直慢性,没急性发作过。没想到一次急性发作,反而彻底治好了;没想到完全好后,又会突然复发。

我睁开眼时,邻床空着。护士告诉我,是位作协副主席,姓孙,散步去了。

我对作家,从来有种特殊的敬意。

进来的,是位看上去不到六十岁,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长者。他提着饭盒,主动打了个招呼:

这么年轻住进来啦?

然后坐在床头,打开饭盒,吸吸溜溜吃面。

一聊,竟是我少不更事的年代,在本土文学杂志上见得最多的一位心仪者。我说,当年我一位发小朋友曾拜见过他,老是模仿他摇头晃脑一页页翻看手稿的样子,深情的感叹着:心血呀~心血。他笑了,说:那是很久远的事了。不堪回首,不堪回首。我说,您好像是土家族?他说,是啊。我说,好像黄永玉也是?

他说:我们老乡。

黄先生那时正是各界的热点话题。

我讲了一段我老爸疑似与他擦肩而过的旧事。

老爸说,他那年赴港返湘,同卧铺有位姓黄的画家,说是大老乡。上车时,送他的人很多。他特别健谈,一路上两人谈得蛮投机。分手时,他专门写了个电话和住址给老爸,说,到北京可随时找他,他要送幅字画给老爸。他觉得老爸未当回什么事,便开玩笑说,告诉你,我要是画辆小车,比送你一辆真车还值钱。

孙老一笑,说:像他!后来找过他吗?

我说,我老爸对文艺界隔膜得很,这事说说而已,字条都忘丢哪了。

孙老抬头望我一眼,笑得更灿烂了,眼角放射出皱纹:真去找,恐怕他未必记得。

孙老准备出院那天,又边吃饭边跟我聊

我问他因什么住院?他说,甲亢。

我问甲亢有什么表现?

他说,就像老红旗牌轿车,耗油大,爬不动坡,高耗低能。

你看我,吃这么多,白吃。

自我调侃时,让人能感触到他内心的不甘。

3

第三次住院,到了上世纪末。最初以为只是重感冒,但持续发烧,急剧消瘦,入院一周,瘦了二十多斤,查不出究竟。岳母娘来看我,说,会不会是甲亢?她曾经有位同事也是这样,虚汗,发软,站都站不住。直到科室主任屈教授——一位早该退休了的老太太——出差回来,才一锤定音:亚急性甲状腺炎。

哈,上次跟孙老同病室,本事没学到,病学像了。

一确诊,治疗立马见效。

能下床时,本来空着的邻床,进了位新人——中意电冰箱厂的工会主席,一位敦实的汉子,姓胡,因高血压,进来调养。

互报家门后,巧了,竟是家门口的老乡,跟老妈小时候玩过游戏。

于是,问起小时候老妈的事来。我说,常听老妈回忆,我们家从外公那辈开始,中道衰败,穷得最怕人看不起,外婆的治家格言,就是没有米下锅,饭䉕也要蒸得热气腾腾。

他大笑:哪里,她们程家是最大的大姓,我们胡家之类都是小姓。我们从小对程家的一切都羡慕得不得了。我们总想多找你妈妈她们玩,但又不敢,小姓处处都受大姓的欺负。

我说,老家有个寿书记,据说我小时候,他母亲对我特别好。有一年我回老家,外婆专门带我去谢她老人家,说搭帮她刮食堂的䉕皮子喂我,我才活过那三年困难时期。

他连连摆手,说,寿书记对他特别坏,他当年上湖大,工农兵学员,报到需要当地开具介绍信,寿爹左刁难右刁难,说我们家有黑五类,就是不开,害我差一点没去成。后来,我参加高司,被湘江风雷追杀,想回老家躲一阵,他又不让……

后来我想,也许,这就是历史——同样的客观存在,在不同的亲历者的记忆里,既都是真的,又迥然各异!

我说:你们厂长也是老乡?

他说:是呀,不过他过去长期在四川工作,改革后退出军工应聘过来的。

我说:现在是风云人物了。我曾在他手上开后门买过一台冰箱。他一句话给我印象极深。他说,感谢你们现在看得起我,但愿企业哪天时运不济时,你们都还记得我!

老胡说:老邓本来是非常有远见的,但人被奉承包围久了,也很难一直保持头脑清醒哦。

旁观者清,你作为老乡,可以多帮他呀。

嗨!人到唯我独尊的时候,哪里还听得进逆耳真言?哪怕你再亲!

如今想起这些话,似远去历史的回声……

该量血压啰!

——一位年轻护士笑着进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的目光从起雾的玻璃窗收回。

忽觉得,每次住院,都如漫漫人生中,殊途交错的临停站;不期而遇者,无不让我看到更多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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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克俭,湖南省国资委原巡视员,出版有散文随笔集《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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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克俭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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