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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文学丨袁铁基:虫物语

来源:红网 作者:袁铁基 编辑:施文 2024-03-25 10:3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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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物语

文/袁铁基

母亲吩咐我劈一根枯竹作柴火。我先将枯竹锯成几截,再一截截劈开。家里的几只鸡不约而同围过来了。我驱赶那些鸡,怕失手伤到它们。刚赶开几步它们又围了上来。我正疑惑,一截竹子劈开后涌出来一堆绿色的虫子。鸡群一拥而上,比赛着啄虫。

鸡们似乎比我更了解虫子的行踪。

家门口的地坪里,稍稍留心就会发现蚂蚁。我们的地盘也是它们的地盘。地坪里的蚂蚁有两种,一种是黑蚂蚁,个儿稍大,浑身黑黢黢的,敏捷灵活。我好不容易捉住一只,不料立刻被咬一口,很痛。另一种是小黄蚂蚁,个儿仅芝麻粒大小。也咬人,但咬得温柔,不怎么痛。蚂蚁总是很忙碌。这么说吧,看见一只蚂蚁,它一定是在走路,走得匆匆忙忙,一边走还一边搜索。也常见蚂蚁搬运它们的食物,有时是只死苍蝇,有时是条活虫子。活虫子被蚂蚁俘虏后还想挣扎,但总是徒劳,那些蚂蚁推推搡搡就把它弄到巢里去了。我纳闷的是,一只蚂蚁发现了食物之后是用什么法子把同伴召来的。

蚂蚁不时会牵线。牵线其实是它们在搬家。蚂蚁搬家的阵势很是壮观。粗看是地上两股紧挨着的黑褐色绳线,细看那绳线在不停蠕动。数不清的蚂蚁分两队组成循环,一个方向的嘴里都衔着东西,相反方向的则空身疾走。有时,我们来点恶作剧,用棍子把队伍搅乱,蚂蚁受惊,四散逃窜,但不用多久,又恢复了队形。

母亲告诉我,蚂蚁活动跟天气有关联,如果单个单个满地跑,会有一串晴天,忙着牵线则预示着要下大雨了。蚂蚁搬家,都是从低洼位置往高处搬。我留心验证过,果真是这样。小小蚂蚁居然有大神通,可以跟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媲美。

地坪下的田头,伴着条小沟渠,沟渠连着一个水凼,水凼里长着两三种水草。我走近时,岸边的几只小蛤蟆争先恐后跳入水中,隔好一会儿才伴着水草现身做蛙泳。凼子里的水不是很清澈,稍微有一点点浑。水面上有几只水爬虫,靠着四条长腿浮在水面,它们的长腿细如发丝,难怪滑动起来那么轻巧。我们无论如何都捉不到一只水爬虫。水中还有一种小蝌蚪,花生粒大小,头和背泥土色,肚皮却嫩白嫩白。尾巴短,肚子鼓得很大。看上去一只蝌蚪几乎就是它腆着的大肚子。这蝌蚪摇摇晃晃从水底游上来,浮到水面,张开小嘴儿呼吸空气,又摇摇晃晃潜下去,约一两分钟,复又游上来,乐此不疲。偶尔有一条蚂蟥游过。蚂蟥全身油黑油黑,身段柔软,它游走时像根小小飘带在水中舞动,煞是好看。蚂蟥喜欢往水响的方向游。乡里俗话,蚂蟥听水响,叫化子听鼓响。不过小伙伴们都讨厌蚂蟥。队上的小哥哥小姐姐在田里学插秧,冷不防发现蚂蟥叮在脚上,扯都扯不掉,吓得哇哇哭。而大人则不怕,大人脚上粘满了蚂蟥,也懒得管,歇息时,坐下来从从容容一条条扯下扔掉。

水凼里还藏有泥鳅和鳝鱼。水微微发浑就与它们有关。但泥鳅鳝鱼藏得很深,平常难看见。夏天闹干旱,凼里的水回落几尺。从凼边走过,水里忽然一阵涌动,霎时浊黄浊黄,那是泥鳅受了惊,纷纷钻进泥里躲藏。殊不知它们就这样把自己暴露了。

见着蜜蜂,一般是在花地里。

三月,油菜花开了。黄灿灿一大片,看得人眼花缭乱,错将蜜蜂当成飞舞的油菜花。四月,又有紫云英开了,柑橘花开了,乌桕树花也开了。每一片花丛里都有蜜蜂的身影。不得不承认,蜜蜂比我更熟悉村上的花事。

蜜蜂飞行时翅膀振动,发出嗡嗡的声音。降落到花朵上就安静了,安安静静采花粉。无数蜜蜂汇聚的声音很轻很浓密。我们那一带原先没有养蜂户,蜜蜂应该是野蜂,不知它们住在哪里,也不知它们怎样酿蜜。好神秘的小东西。

蜜蜂喜欢风和日丽,不喜欢酷热也不喜欢下雨。在空气清新的环境里,它们会更惬意。

蜘蛛网各式各样,五花八门,随处可见。

不同的蜘蛛结不同的网。稻田里禾苗的叶尖上,有一个个小小的蛛网,像青绿草地上一大片微缩版的白色帐篷。门旮旯里,横七竖八牵着几根蛛丝,也算一个网,但略嫌潦草。而木墙壁上的蛛网只有酒盅大小,织得像白绸般细密。挂在屋檐和树枝间的,则是一张张大网。屋檐这边伸出两根粗丝,一上一下,树枝那边也伸出两根,四根线牵起的网有草帽大。乍看像圆圈,其实是多边形,数条放射状直线串起的多边形,大的依次套着小的。我们即使有圆规直尺量角器帮忙,也难以画得那么工整。

我知道建这大网的是一种黑蜘蛛。通体黑色。小圆头,大圆肚。一肚子水,那水吐出来在空气里就凝成了丝。黑蜘蛛很少呆在它的网上。好比一座房子,门上一把锁,主人串门去了。但黑蜘蛛没去串门,它就埋伏在附近某个角落。蚊子或苍蝇不小心触网了,蜘蛛会立即从网上得到消息。只见它飞快窜出来,几只爪子捉住猎物,蜇一口,注了毒,猎物抽搐几下,不再动弹。遇上强悍些的如蝗虫,死命般挣扎,有时能把蛛网撕个口子。我曾对照过我们湘中的蝗虫跟媒体视频里那些闹蝗灾的主角,形与貌,略相似。但我们这里的蝗虫数量少,在网上还得受蜘蛛欺负。只见蜘蛛慢慢靠近蝗虫,瞅到机会咬它一口,又飞快吐丝将其缚个严严实实。然后拖到僻静处用餐去了,再择时间(一般是夜里)修好它的网。蛛网又安静如初,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菜园里还有另一种蜘蛛。黄绿相间,夹杂花纹。比黑蜘蛛个儿大,但体型薄而瘦。如果黑蜘蛛叫小胖子,那花蜘蛛则应称为瘦大个。它们织的网大体相似。不过花蜘蛛会在网的右下方织个特殊符号,类似四个外文字母,我们却没法破译。什么意思只有它自己知道。花蜘蛛还有个特点,它总是守在它的网上一动不动,即使有人接近也不轻易逃离。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花氏比黑氏的胆儿肥。

我们对蜘蛛颇有好感,觉得它们聪明又低调,捉虫子还肯动脑筋,而且吃掉的大多是苍蝇蚊子。

一季菜老了,爷爷要扯出蔸根,挖一回土。

我喜欢陪着爷爷挖土。偶尔挖出条地虫子,爷爷停下来,示意我扔给鸡吃。地虫子是害虫。接着又挖出一条蚯蚓,断成了两截。我也想拈起喂鸡,爷爷却不让。我提醒爷爷,断成两截了呢,这蚯蚓还能活吗。爷爷只说不碍事,不再理我,继续挖。后来我才知道,蚯蚓断开的两头各能长出新的一截,一条变成两条。

蚯蚓一般都藏在土里。它们怕光,喜欢潮湿又喜欢安静。夏秋的夜里,它们会出来活动,但不咬菜,它们才不干那些遭人恨的事情。地里腐烂的杂草木屑,蛋壳果皮,以及泥土,都是它们的食物。不知道它们觉得味道如何,但显然它们在努力地吃,吃饱之后就钻回土里去排泄。这样菜土就疏松了也更肥了。庄稼长得好,有蚯蚓的功劳。以前我不喜欢蚯蚓,嫌它们蠕动时恶心,后来才觉得,它们其实挺乖的。原来为虫也不可貌相哟。

大雨过后,路边或土沟里偶尔会看见一两条死蚯蚓,那是被土里的积水逼出来,在水沟里淹死了。早晨太阳出来后,也有蚯蚓在地上不动了,那是它们来不及钻回泥土中,阳光晒干了它们皮肤的水分。没水分,蚯蚓就没法吸收氧气。

那些牺牲的蚯蚓,让人觉得惋惜。

不经意间,萤火虫出来了。这是盛夏的光景。一粒光点,从对面山坳的竹林里冒出来。接着又冒出来几粒。在夜色的角落里,它们纷纷出场。夜空是它们的舞台,我是它们的观众。这些光点米粒儿大小,色黄,略带点儿浅绿。不是很耀眼,却晶莹柔和。远看如一盏盏游动的小灯,近看则一明一暗闪烁。田里的青蛙在扯着嗓子聒噪,而萤火虫只是不声不响游弋。这些文静的悠哉悠哉的光点才是夜空里的明星。聒噪的蛙声充其量是在给它们喝彩。萤火虫的群舞没有固定的队形,它们时而聚到一堆,时而散开,或者两两追逐。我无数次试图数清那些虫子,但每每都是徒劳,它们顽皮地不跟我配合。只好估摸下,五六十只吧,或者八九十只?我想近距离观察它们,好容易等到有一只落在水凼边,急忙点了亮篾子照明,走过去,却早已飞走了,只见那些草叶尖上,各顶着一粒小小露珠。

我问奶奶,萤火虫是哪里来的?我心目中奶奶知晓好多事情。

奶奶回答:腐草里化出来的。

白天怎么看不到它们?

白天我们也不用点灯呀。

奶奶回答得太妙了。我又问,那它们到底长什么样子?

奶奶说,萤火虫跟黄婆子很像。

黄婆子我认识,黄瓜籽大小,会飞,有薄薄的甲壳,翅膀就藏在甲壳里,喜欢落在黄瓜藤上。

我到赤脚医生那里讨到一只装西林油的玻璃空瓶,除去瓶盖上的铝皮,揭开橡皮盖,把空瓶清洗干净,又设法把橡皮盖剜了个小洞。这一切都是悄悄进行的,但我的秘密根本没能瞒过奶奶。傍晚,奶奶叫住我,说:不可以捉萤火虫呀,捉了萤火虫,会变成蠢伢子,读书留级。

我还想辩解:做个萤火虫灯盏,点灯读书不费油呢。

奶奶说:做不得灯盏。关起来,它们很快就死了,不发光了。

我仍然心有不甘:萤火虫不是吃菜叶子么?

奶奶说:萤火虫不吃菜叶,它们吃蜗牛,蜗牛才吃菜叶。萤火虫是好虫子。

奶奶说:得听话哦,不然挨打的时候,奶奶不讨保哦。

后来我将那瓶子改作了颜料瓶。我还冒着太阳,刨了几堆草皮沤腐草。搞定这些回家,没想到奶奶打了擂茶。擂茶是我们家乡的特产,很好喝。但家里不常打,因为耗芝麻。我喝擂茶时,奶奶用蒲扇给我打扇。奶奶扇的风好凉爽。

年龄再大些,我们能放牛了。队上有七八条牛。春耕和双抢两季,牛最辛苦,一百多亩田,要犁、耙、打蒲滚,全靠牛卖力气。那些日子牛的地位很高,得把牛草送到田头供它们享用。田里功夫上岸了,不用刹草了,牛就由我们领上山自己吃草。上午我们读书。那时每个村都有学校,离家近。放学回家吃了中饭,就去牛栏门口集合牵牛。放牛挺好玩,但也戴着紧箍咒:要让牛吃饱,又不能偷吃了庄稼,还要防止牛打架。队长指定仁哥当我们的头。仁哥做事有主见,大家都服他。仁哥得预先安排好去向,不能每天都去同一个地方,一座座山要轮着吃。上山了,仁哥吩咐把牛绹挽在牛角上,大家分散在四周,各自守住山林和庄稼地的边界,牛被围在中间。它们若想越位到菜土里偷吃,就呵叱着扔泥巴,赶它们往回走。闲着的时候,我在黄豆苗中捉蚱蜢玩。不想突然被什么东西猛刺一下,手背上瞬间红了一块,火燎火燎痛得钻心。我忍不住大叫,仁哥闻声赶过来,问清楚地方就翻检那些黄豆叶,翻着翻着哎哟一声,他也被蜇了,与此同时叶子背面几条绿色虫子露出原形。它们浑身长着绿毛。仁哥说,就是它,杨合辣。

仁哥的手背也红肿了,他忍痛捉了条杨合辣窝在手心,那虫子居然不再蜇人。原来杨合辣只喜欢偷袭。仁哥让我跟着他念几句话:

杨合辣,你姓杨,我姓张,跟你讨点水,做单方。

我们念完,仁哥把那虫子一挤,绿色汁水滴在我们红肿的手背上,立马觉得凉浸浸的,疼痛减轻了许多,一会儿,再互相看看,红肿都消了。

太阳移到了山顶西边。看看牛后脊右侧的食窝,已经隆起,牛吃饱了。仁哥打个唿哨,大家把牛往山下溪水边赶。一群牛纷纷探头喝水,大有把那溪水喝干的架式。这时候我们聚到一起,又说又唱又笑,喧闹声简直能把那块地方抬起来。好几种鸟,如苍鹭、黑八哥和蛇尾雀,落在我们周围,好像也赶热闹来了。仁哥跟我说过,鸟雀是虫子引来的。牛身上有很重的膻味,特别招虫子 ,而虫子又是鸟雀儿的口中食。

我想起动画片里一句台词,世界真奇妙。

秋天,一些虫子开始叫唤了。村里各个地方,随处可以听见它们的叫声。若干种叫声汇集在一起,合成了简单的旋律。虫子叫唤时都隐蔽着,只闻其声不见其虫。我听见某棵树下分明叫得热闹,走近去,声音一下没了,待走开几步,又叫起来。躲我呢。

偶尔,林子里会飞来一只画眉鸟。画眉唱歌的时候,能感觉到它的心情特好。那是怎样的舌尖啊,一串串音符跳跃而出,是比玉石更美妙的材料制造的声音。音符高低有致又紧密相连,它越唱兴致越高,仿佛要把我的情绪带到树尖上、带到山顶上、带到一朵白云之上。其它鸟儿似乎也听痴迷了,整个林子只有画眉在尽情发挥,虫子则是十分尽职的伴奏队。直到那鸟儿终于唱累了,歇息了,飞走了,虫子伴奏的声浪依旧重复着,像一部永动机,停不下来。直到画眉下次出场,虫子们似乎也不曾歇息过。

当然,这还得看天气。秋季里不时会下雨,秋雨带着些许寒意。有时雨下得猛,凼子里砸起一个个乒乓球大的水泡。站在阶基上,我莫名地有些担忧和牵挂。我竖耳谛听,除了雨声还是雨声。地坪里一波波水纹流往低处。我知道树蔸下的草丛肯定浸水了,那些虫子,它们是否安好?

几天后,终于放晴了。终于又听见了虫子的叫声,依然是浅吟低唱,依然那么鲜活。不,似乎是更加清纯明净的声音,有如洗涤了的效果。我长长吁了一口气。自此,不再傻乎乎地替虫子担忧。

立冬以后,虫子们的鸣叫终于消失了。它们完全隐蔽起来,绝不弄出半点儿动静,远胜过我们捉迷藏。

除了干枯的竹子,我不知道虫子们还有哪些藏身之所。

冬季,我只能在电脑里认识虫子。

我把一组组关键词敲入键盘,我渴望知晓虫子们更多的方方面面。

我终于知道,好些被人们所讨厌的“坏虫子”,其实也有不坏的一面。它们和蜜蜂一样,也在辛辛苦苦帮助庄稼传播花粉。

我搜索了蚕虫。它们被驯服的经过已然被历史淹没,再也找不到细节。

我无数次看了萤火虫的视频,视频里那些小生命飞得自由自在,一如我儿时见过的情景。我注意到,萤火虫条目下有这样一行字:萤火虫是大自然的警示物种。

转眼,就要开春了。

虫子将醒于惊蛰。

袁铁基,湖南桃江人,湖南省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二级。作品散见于《青年作家》《美文》《中国校园文学》《儿童文学选刊》等刊物,短篇小说《情结》被中国文学出版社译成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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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红网

作者:袁铁基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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