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的笑声

文/段华

有会笑的水生动物吗？

有！至少，长江和洞庭湖有。

会笑的水生动物憨态可掬，萌宠可人。它有着浑圆的头部，丰腴的腹部。它那灵敏修长的尾鳍，是畅游江湖的强有力的桨橹，是独树一帜的风帆。它的额头隆起稍向前凸，表明这个族类每分每秒都处于进击状态。它的嘴部短而且宽阔，上下颌同长，嘴角微翘，呈现出不知疲倦的甜美笑容。牙齿短小却有几分锋利。它的双眼不大且不明亮，但这并不妨碍它对前后左右环境和情况作出精准的判断，因为它是和人类一样属于胎生哺乳类动物，有着四岁儿童的智商。它依靠回声定位系统的准确测判辨明方向，行走江湖，左冲右突毫厘不爽，进退自如心明眼亮！

它，就是人称“水中大熊猫”的长江江豚，它拥有和长江白鳍豚一样高贵的血统，属于长江中最后仅剩的鲸豚类动物。

第一次见到江豚是上世纪60年代末期。作为初中生，我背着背包从90公里外的华容县一路急行军徒步走到岳阳，洞庭湖以波撼岳阳城的磅礴气势，横在我眼前。汽车的长龙习惯成自然地等待姗姗来迟的轮渡。

我没有这种习惯性的淡定，躁动不安地抬眼在湖面上搜寻。忽然有人惊呼：“江猪！江猪！”就在这一瞬，我发现一抹微微光亮在百米开外湖面上一闪，微光跳跃处，湖风呼啸间，一只黝黑发亮的“江猪”腾空跃出水面，它追逐着泛白的浪花，用抛物线般优雅的弧度展示着水中精灵的高贵，释放着生命的精彩。一头、两头，如领舞的演员，渐渐引领出十多头同类，组成前仰后合、潇洒飘逸的水上群舞，又像是一组花样跳水的运动员，在训练有素地展示健硕的体魄、优美的体态，在波涛间闪展腾挪，身手矫健，轻功了得！一排小山般的浪涛披头盖脑压来，像墨绿色的幕布欲遮盖这座正在演出的舞台，这群江豚激流勇进地迎涛一跃，让来者不善的大浪扑了一空。那逆流而上，破浪而舞的英姿由温婉秒变为雄健，阴柔瞬间化为阳刚。

洞庭无风三尺浪，有风浪滔天！那天的湖风至少有六级，这群江豚肯定听到了岸边的喝彩，那是铁杆粉丝组成的亲友团、啦啦队的呐喊呀！

这是我与江豚的第一次邂逅。尽管当时距离较远，我没看清它们的笑容，但是我用心灵感受到了它们零分贝的笑声，体验到了它们对万里长江和八百里洞庭交汇处的水质的惬意，还领悟到了它们对人类的友善。

十年后，我成为岳阳市民，每天枕着洞庭湖涛声入眠，而那群江豚时时在梦中翩翩起舞，粲然一笑。

是的，仅限于梦里。

第二次得见江豚倩影，是本世纪之初的一个深秋的下午。我随岳阳市文艺界采风团队从洞庭湖青山岛上返回，机帆船游弋于洞庭晚秋图和远浦归帆图的水墨之中。我贪婪地放眼观赏湖洲之上那铺向地平线的金色苇林，那一丛丛绽放在苇林之上的银白色的荻花，那掠过金苇银花之上，蓝天白云之下的翔集沙鸥。一群掠过长空的雁群，用苍凉悠远而略显疲惫的鸣叫，提醒地上的人类关注它们的存在。

是啊，万类霜天竞自由！正是由于生物界多种族的存在和融合，才构成了大自然的生生不息欣欣向荣。

机帆驶向一碧万顷的湖面，我的视线开始扫描那和水乡人心灵一般透明的潾潾秋波。突然，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唰”地跃出水面，像是从偌大一张白纸上猛然跳出一个肥硕的惊叹号！“江豚！”我喜出望外地失声呼叫。与此同时，不少同伴也发现了这位表演欲望极强而又极擅长表演的水中灵物。

就这么昙花一现么？你也太不够朋友了吧！突然又是“啪”地一记水响，伴随着一条白色浪花的绽放，这头江豚再次跃水亮相，用浑圆的头部和丰腴的腰身，还有那灵捷的尾鳍，在水面上潇洒一跃，画出一条优雅的抛物线。就在这惊鸿一瞥之际，我终于看到，不，准确地说是感受到了它的笑容，微微上翘的嘴角，神采飞扬的双目，令我心花怒放。就在这跃水和入水之间，看着它的笑容，我仿佛随它一道钻入了碧波之下，而且分明听到了它在水底发出的笑声。

一船人目睹江豚翩然起舞，悠然一跃，突然谢幕，默然离去，任你把眼珠瞪得发白，任你望穿秋水千呼万唤，江豚用无言发表声明：“不陪你们玩了！”

夕阳把墙桅的影子拉得老长，同时拉长的还有我追逐逝波的思维。

青山岛属于东洞庭和南洞庭之交水域，由于远离城市，也就远离了化工污染，远离了千帆竞发，远离了那些令江豚焦燥不安的马达燥音，远离了那些无情绞杀水下生灵的螺旋桨，更远离了那些见利忘义，用电击鱼用迷魂阵竭泽而渔的无良捕捞者。正是因为上述现象的存在，东洞庭湖和长江交汇处的江豚数量锐减，成群结队的“江猪”拜风景观，早已成为中老年人遥远的记忆，就连独舞江湖的豚影也难觅仙踪，江豚那给岳阳人带来欢乐的笑容，早已被悠悠岁月风干、消弥，那一幅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蓝、郁郁青青的水墨丹青，也渐渐被所谓现代工业文明的烟囱薰黄，甚至薰黑，不忍卒看了！

青山湖，洞庭江豚最后的避难所！

我向这片水域报以无限感激，充满敬畏！我相信，有幸畅游在这片水域的江豚，总有一天会重返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东洞庭湖和长江，让我们的后代能像我初见江豚那样，纵览“江猪拜风”之大观，感受水乡泽国原生态之大美。

于是，我愈发关注江豚的生存信息，就像牵挂久违的亲友。2006年一条消息令我目瞪口呆：一个由高规格科学家组成的长江淡水豚科考调查组在长江中下游1700公里江段寻找白鳍豚无功而返，拿出一个令人痛彻肺腑的结论——长江白鳍豚已功能性灭绝，江豚数量锐减至仅剩1800头左右，其数量已少于陆上大熊猫，并以每年5%—10%的速度锐减。

这份报告还雪上加霜地预测：如果不采取强有力的保护措施，可能到2035年长江仅剩江豚200头，达到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的极危标准。

“堂兄弟”已销声匿迹，这1800头江豚何去何从？这些嘴角微微上翘的江湖微笑天使，如果你们知道这份报告的预测内容，还能笑得出来吗？

江豚，这个长江水生动物中的旗舰物种，在长江中生存超过了亿年。难道我们这一代人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绽放在江湖之上的笑容消失？

那些吞云吐雾向水中排污的造纸厂的业主们，那些驾起机帆用电击捞鱼的船主们，那些将大鱼小鱼甚至小虾全部引入迷魂阵而自己也被金银腐蚀了魂魄的欠下大江大湖无数良心债的债主们，你们该清醒了！有报载消息，一只困在浅水中的长江江豚流下了一滴滴的清泪，但它的嘴角还带有笑意。那不是人类喜泣而悲，那是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从容与淡定。那是一种对人豚相融满怀期待，对海晏河清天蓝水碧的无限憧憬！

在生态优先，绿色发展的国家战略大背景下，一场修复生态，保护江豚的持久战拉开战幕。近年来，人们欣喜地看到，那些藏污纳垢的造纸厂一律关停，曾经百孔千疮的江岸砂石码头披上绿装。数以万计的渔民上岸定居转业转产。春风又绿江南岸，江豚畅游碧水间。

作为“守护好一江碧水”首创地，岳阳这座活力迸发的历史文化名城，感觉到了光荣的历史使命、时代担当。四年来，岳阳以壮士断腕的气魄，破釜沉舟的决心和攻坚拔寨的勇毅，全面治污，铁腕治砂，向“化工围江”说不，向外来生物决战。沿长江163公里岸线和洞庭湖岸全面修复生态，让范公笔下的“岸芷汀兰，郁郁青青”重回江湖大地。从2021年初起，全面启动长江洞庭十年禁渔，让母亲河和母亲湖得到旷古未有的休养生息。

春江水暖鸭先知。最能感受生态变化的，当然是水中“正教授”，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长江江豚了！

“前方发现江豚！”我循声望去，眼前碧波之上，两只江豚正在迎风激浪，腾跃翻飞。又是惊鸿一瞥，昙花一现！我正在为之惊喜和遗憾，不料一场盛大的“水上实景演出”隆重开幕！一头、两头江豚再次亮相，那笑容可掬的面部，宣泄着其心底的万缕春光，令我顿觉这人豚和谐相依的世间是如此温馨，如此美好。随着湖风骤至，碧浪涌起，一群江豚争先恐后相继跃起，如体育健将组成的团队激流勇进，俯仰沉浮，卖萌扮酷，大显身手。它们在拜水拜风，在时代春潮中拜一江碧水，拜万里春风。

“为江豚让路！”艇长下达命令，我们情不自禁一齐鼓掌，既是为江豚的精彩表演喝彩，也是为艇长的决定点赞！

笑声，在水天之间荡漾。我想，水底也有笑声爽朗。如果可能，我真想将自己并不浑圆的脑门中植入类似江豚的信息定位仪芯片，一头钻入这片江豚经常出没的水域，去倾听江豚的开怀的笑声。

段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文学创作、二级教授。著有长篇报告文学《壮哉洞庭》《另一种飞翔》《冷眼向洋》，大型现代戏《镇长吃的农村粮》(与张敦云合作，获第5届全国优秀戏剧创作奖)，电视剧《毛泽东和他的乡亲》（与艾湘涛李长生合作，获金鹰奖一等奖），电视剧《回家》（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报告文学《国徽，在惊涛中闪现》（获首届金盾文学奖），电影《无字书》（合作，拍摄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