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护小尹

文/朱克俭

她还喘息着，一手抹汗，一手减衣，两眼睁得滚圆，听我训斥：

你说，就到了，就到了，说了多长时间才到？！

我是从湘雅一医院赶过来的，打不到车。她小声辩解着。

那你早说呀！我跟你说——赶不过来就说赶不过来，不能骗人，知道不？

知道。

她鸡啄米似的点头。

她描了眉，但明显可以看出，早已不年轻了。

这是娭毑，我声音软下来：八十几了，刚从急诊室转进来。已经确诊，急性阑尾炎，可能马上要动手术。刚才大小便失禁，我们已经手忙脚乱地处理了，你再用温水过细帮她抹一下。她老人家最大的特点，是怕麻烦别人。所以，要尽心，不能完全听她的。

我边说着，她已俯身床边，摸着我岳母娘的手背，凑近老人家耳边：

娭毑，我是小尹，要干什么只管喊我……

随之便挽袖忙碌起来。

夫人楼上楼下办完各项手续匆忙进来，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问：怎么样？这里的行市是一天两百六，她按湘雅的标准，要三百。

我说，贵点就贵点。她说她护理自己的婆婆都护理了好多年，又在广州做过，有口碑。我最担心的是，陪护是有圈子的，她到这里能不能路路通？刚才我观察了一下，她跟护士台，跟保洁工打交道，都蛮有分寸。请人帮忙清理才堵塞的卫生间，居然能让气冲冲来的人，毫无怨言地走。沟通能力不一般。

夫人点了点头。

推岳母娘进手术室后，夫人对小尹说：你也累出了一身汗，先回病房洗个澡吧，这里有我们守着就行了。

手术室外的电梯间，实际上成了家属等待区。门口，靠墙的椅子上，到处站着和坐着等待的人。手术室的门一有响动，目光立马齐聚过去。

贾娭毑的家属！

我们应声从椅子上弹起，心吊上了嗓子眼。

护士端着个小托盘，说，老人家一直不肯取假牙，说是六十年前在上海拍电影时镶的，取不动了。手术中松动，取了下来，以免不小心卡到喉咙。告诉你们一下。

接着又等。

尽管主治医生预先告知，穿孔了的话，清理腹腔会比较费时，等待的时间仍让人越来越揪心。

这时，小尹从电梯出来：

你们去吃点东西吧，我守在这，有事打你们的电话。

抬眼望去，她变了个人似的：换了一身绸质的睡衣睡裤，素色莲花图案，雅致得不像在医院。

从没见过陪护穿这么讲究。

夫人挪了挪，说，一起等吧。

两个女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起来。不知不觉，从岳母娘的轻度老年痴呆，聊到我妈的无力回天的大面积的脑梗……

她突然说：奇迹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是，我听到一个难以置信的故事。

她有十年的体会。

在她照顾多年的婆婆过世后，她好酒的老公不知道是不是喝了假酒，突然有一天，从沙发上摔下来，先是半边麻木，然后昏迷不醒，家里的台柱子一下变成了个废人。

她不姓邪，弄了些书来研究，开始了艰难的康复历程。先是在床上按摩，做操，然后是轮椅，然后是助步器……慢慢一步步落地，抱着腰，左半步右半脚地挪，从家里，慢慢到公园……接着买了本小学生字典，一个一个的重新学着认字，发不好音就教他唱歌，配了一套卡拉ok设备，看着字跟着音乐唱出声音来……又学着认数，从一到十，渐渐学最简单的加减乘除……越来越有信心。就这样，整整十年！硬是奇迹般的让他恢复了一个正常人最基本的生活能力。

我听得目瞪口呆。以我的体会，我知道这有多难。

我问：你老公现在怎么样？

走了，走了几年了。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答道，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还是因为酒，她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是我大意，以为他永远不会沾酒了。没想到，不知什么时候起，他把一瓶饮料换成酒，偷偷喝。结果，再次中风。这次再也没有谁救得了他……

喊醒术后嗜睡的老人，反复叮嘱小尹晚上要注意的事项后，我们在路边小店吃了两碗米粉，到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第二天一早，夫人就收到小尹的短信：

姐，能早点来啵？娭毑昨晚闹了一晚，我想补一下瞌睡。

夫人回了句：好的，我会给你带早餐来。打个的就去了。

中午，我开车送饭去，接夫人回，边点火边说：

看来你老妈状态不错。一见我，还幽默得很：狼崽子来了！我说，昨天背你进急诊室，你在我背上不停地念阿弥陀佛，记得啵？她笑，又念阿弥陀佛。

她是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夫人说：我一早来的时候，问她认得我不？你猜她怎么说？她说，你是我妈妈。后来又指着我说，哪个敢欺负我，等我妈妈来，有你们好看的！昨晚折腾得厉害，大喊大叫，要回去，拔了吊针，还要扯导流管，劲大得不行，她、小尹、值班护士，三个人都一身汗透了。我来之前才平息。我来时，小尹正给她抹澡，换衣。

麻药可能有影响。我说。

很有可能。夫人说，我要小尹趁我在，也去洗个澡再睡。结果，她洗个澡出来，没瞌睡了。边吃我给她带的牛奶面包，边神聊。

别看她，还真有点经历。

夫人停顿了一下，说：

她是从邵阳做小生意做到广州去的；当过陪护包头；开过棋牌室；最牛的时候，还雇过专职司机。

怎么会一落千丈？我问。

不知道，不好问，也许就是全身心救助老公的原因？她说，这次回长沙，只想重新从陪护起步，争取搞个陪护公司。

我说：这么＂卷＂，谈何容易。

刚出口，突然想起昨天在手术室外她说的一句话来：

奇迹也不是没有可能……

朱克俭，湖南省国资委原巡视员，出版有散文随笔集《随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