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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文学丨熊幽:天上有座桥

来源:红网 作者:熊幽 编辑:施文 2024-05-27 14:1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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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里马哈 矮寨大桥.jpg

稀里马哈/摄

天上有座桥

文/熊幽

去年深冬一个雪后的早晨,我止步于湘西峒河国家湿地公园中段的曙光村村头,地理坐标:东经约109’30’31.3”,北纬约28’8’42”。

我按着心跳。

一轴山水长卷自北顺峡谷缠绵缱绻而来,轻灵、恬静、晶莹剔透,狭窄的天空如同画幅里的溪涧一样清冽碧莹,远近起伏的高高山脊雾凇点点。栖息于峡谷溪畔、山湾或山嘴、坡脚的一丛一丛苗寨、幽篁、藤蔓纠缠的各种杂树,顶着雪,凝着冰,绽开冰枝玉叶。

一个童话世界。

枯水期,峒河瘦成窄窄一绺,清凌凌的溪水曲来绕去,绕出一个一个、千个万个小漩涡。这条生命与文化的古老溪河养育了两岸的人们,此时,峒河漫过我相机镜头,流向湘西州府吉首市与泸溪县接壤的黄连溪,然后进入武溪国家湿地公园,往东几十公里融于沅水,成了湘西母亲河重要的一分子。

我曳着浅溪,数着叮叮咚咚旋着的千个万个小漩涡向北。绕过一个小山湾,再绕一个大山湾,小漩涡旋成了水车,一架,两架,三架……水车树懒似的缓缓转着,低沉厚实的声响仿佛来自邈远的过去。这古老的灌溉工具在春夏干旱季发挥灌溉两岸山田的作用,冬季闲下来以其古老拙朴的姿态和天籁般的吟唱,赚取游走于峡谷的游客们好奇心。近处,傍溪的那块油菜田边一架水车悠然旋转,七八个身着五彩斑斓服饰的女子以水车为背景,兴奋地变换着姿势,单个或合体拍照、录视频,她们的服饰在这洁白的世界格外耀眼,笑颜俏丽动人,声音脆生生地响,点亮了对面那列苍黑的崖壁,惊得溪边巴茅花上的雪絮纷纷飘落,数只白鹭从巴茅丛慢镜头一样起落着翅膀,浮上来,细细的双足紧贴着腹部,在冷冽的空中上下左右滑游几圈,轻轻越过那群女子的上空,“啊啊啊”地鸣叫几声,散入对面崖壁上稀疏的小灌木丛,摇曳着天鹅颈整理着羽毛。

女子们静下来,望向参差在对面树梢间一顿一顿的美丽脑袋,有二三女子还配着“抱歉,打扰了”的姿势。然后,她们合着水车转动的节拍唱起了歌,有着满月般脸庞的大姐领唱,她的声音浑厚,感受得到她的歌声撞着对面的石崖再弹回来的圆润余韵。我认得这位叫吴腊宝的大姐,隐约记得她的家乡是藏在山脊后的一个寂静苗寨,她是省级苗歌演唱非遗传承人,常常行走于小村小寨以及街道社区,传授苗歌的演唱。

果然,冰雪清润的歌声传过来了:

十二宗十二父,

天还没亮就迁出。

成群结队同心走,

手牵着手跑的快。

沿河沿溪沿水路,

沿滩沿坝一起来。

我不由地加入她们的合唱:

上谷上冲一路行,

越走越上和凄凉。

丛林树遮不见影,

丛树遮天不见光。

上那河湾水清清,

沿那山脚水流淌。

……

来到绒善才集会,

走到打者才聚集。

要把祖宗来祭祀,

祭了祖宗有话讲。

悬崖高耸在前方。

这些悬崖怎么上,

我们大家来商量。

……

这是传唱了千年的湘西苗族《迁徙古歌》中的一段,传唱苗族的一支经过第七次迁徙、长途跋涉已然疲惫的队伍,男女老少瘦弱的身躯披挂着褴褛衣衫,他们牵着水牯、黄牛,唤着猎狗,驮着大鼓,带着竹柝,背着苞谷、水稻、黄豆种子,从泸溪峒沿武溪拐进峒河,至此,遭遇一列高坡绝崖挡了去路。他们试着攀爬,可高高的崖壁太陡峭,攀扯不了悬垂崖顶的藤草,悬崖刀削斧劈般无法落脚,陡壁撞着了鼻子、额头,掉落了手帕,终望不见天。他们曾经历千难万险战胜豺狼虎豹和瘴气,却逾越不了眼前这道险障。他们自责没有鹰的本事,哪怕有山猴的一半本领也行啊!

他们隐隐感觉到从高坡顶徐徐吹来一阵阵温煦的风,他们不晓得这是从云贵高原吹来的风,更不明白这是云贵高原向东南延伸的边缘处,边缘在此曾遭受过地质事故的强力撕裂,一线山石泥土遭重力推搡挤兑,脱离集体踉踉跄跄向东、向南扑腾,于是,一道深深的口子显现在这里,憋在山石深处的一股股涌泉找着各种出口这里那里喷出,千丝万缕聚在峡谷拧成了峒河这条古老的溪河。

他们从那股温煦的风判断,高坡顶天宽地广,有温暖的太阳美丽的月亮,有好多野兽和野禽,有美丽泉溪和好看的野花,有宽坪宽坝,可以种包谷水稻和五谷杂粮,可以养牛养猪养鸡养鱼。

他们坚信好地方就在高坡顶,好生活就在高坡顶。

于是,他们退到坡脚的一处坪地。把四膀有四旋、颈项肥壮,长着长角大耳的白水牯赶过来。

白水牯牵过来了,大鼓摆在坪中央,刀梯竖起来了。他们向祖先和山神献出最肥壮的水牛,在这里举行椎牛祭祀祖先和山神的神圣仪式,祈求先祖和山神保佑他们早日登上美好的地方,过上美好的生活。

祭祀完毕,他们有了信心,他们信心百倍。采取迂回战术,分成两路探寻攀登的路径,一路沿陡坡的左边逆大溪河北岸前行,不料,这支队伍被峡谷沿途千万年淤积的肥沃河岸迷住了心,勾住了脚,于是披荆斩棘沿途建了小兴寨、大兴寨等一个一个寨子。而另一路攀着大坡右边德夯又深又窄的峡谷,走啊走啊,只见尽头一帘瀑布从与天齐高的悬崖上飘落下来,这帘流纱一样的瀑布在他们面前飘飘洒洒,在人类面前秀着处女秀。可这里虽美,但溪岸太逼仄,立不下寨,垦不了田。三面悬崖阻了脚步,但挡不住他们追求好生活的决心。于是,男女解开头帕和腰带,接起来,一节一节接起来。男人砍来老藤,连起来,一根一根连起来。然后日日夜夜不歇在悬岩上凿岩,叮叮咚咚,千锤万锤,随着指甲般大小的石屑纷纷飘落,一排岩窝终于逶迤而上接近了天空,钉上一根一根木桩,逶迤的木桩也接近了天空。于是,你牵我,我牵你,抱着那宝贝猪儿、牛儿,鱼儿一样,虾儿一样,游移于崖壁之上,翻过了坡,越过了坳。

果然,这里山高坪阔,云雾缭绕,土地肥沃,涧水盈盈。

于是,吕洞山,成了湘西苗族的祖山。

他们撒下稻子和五谷杂粮的种子,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装满了粮仓。一年,两年,数年,银儿金孙撒满坡谷、台地。水牛成堆,黄牛满栏,猪肥狗壮。

那时苗乡还未兴集市,蔬菜瓜果鸡鸭鱼肉自给自足,偶跟邻寨之间互通有无。但买牛卖牛只有赶“告强吉吼场”(汉译为如今的湘西州州府吉首市南郊的乾州集市),《湘西苗族巴代古歌》唱道:“我们带钱把场赶,要买水牯和黄牛。要赶告强吉吼场,要买好颈好角牛。”(凡用来祭祖的水牯要求四膀要有四旋,颈项要大,长角大耳,膘肥体壮)

椎牛祭祖是苗族七十二堂祭典中最为隆重、神圣的祭祖仪式,明清以前,举办一次活动费时月余,需杀七头牛。至清代雍正七年“改土归流”之后,官府明令废除这“陋习”,但屡禁不绝。

耕田犁地,椎牛祭祖,集市由牛市带动兴起,无数次日月升落,无数个日子堆砌,乾州、阿拉营、腊尔山等万人牛市誉满武陵苗疆。

赶集山路穿山越岭,崎岖无比,行者时常有蹶踬之患,苗族巴代(祭司)在祭祀仪式上总忧伤地唱:

买得牯牛把路赶,

带回遥远的家乡。

担心坡陡上不去,

连赶带推牛走前。

土地龙神帮赶快,

上那大坡得登头。

……

歌中唱到的大坡,便是阻挡湘西苗族祖先迁徙脚步的矮寨坡,苗民世世代代受制于这座高峻逼天的坡。自祖先跋涉至天险绝境,不复出焉,与外人间隔,无异于古桃花源人“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至清代,坡上有叫石文魁的苗民世居芷耳寨,其祖父辈生平乐善好施,立誓修通矮寨坡通衢要道,终因财力不胜浩大工程而成遗愿,至石文魁,因生性聪敏,经营商业,家产蒸蒸日上,于是承先人遗命,其壮举记载于《花垣县志》:“道光八年(1828年),石文魁在乾州轨者坡(矮寨坡)悬崖峭壁处修路一条,长700余丈,施工时,岩匠坐在箩筐内,用粗绳吊下悬崖凿石,岩匠凿得一筐碎石,石文魁便奖赏一勺铜钱……”数月,一条由青石筑砌、血汗浇灌的天梯从悬崖峭壁间蜿蜒而上,天梯串起了坡上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无数苗寨。

石文魁的善举被人们传颂至今。

我把一颗心从苗族的历史深处收回,从矮寨坡的“公路奇观”收回,停落在横跨峡谷上空那隐隐一脉天桥,那天桥两头各有无数银线轻轻托起,把各自的重量负载于两岸高高山头上两座跟山坡融为一体的钢筋水泥塔。云朵在桥上停留、环绕,我屏息聆听,感受高空天桥上行走的汽车与云朵、山风隐约亲昵的招呼声,我把刚才听到的鸟鸣和那群女子跟水车的合唱,隐藏了。我分明听到了来自上空丝丝干净、透亮的空灵之声,像极竖琴弹奏的动听乐音。

桥上的云朵,被风抑或被风一样疾驶于天桥上的汽车牵引成一绺一绺,然后漫散开去。桥,现了全身,姿态与架势,十足一架巨大无比的竖琴啊。

竖琴稳稳当当跨在峒河峡谷355米的高空,天堑变通途。

355米的高度不足以成为世界第一,而1414米跨度的矮寨天桥,成为世界跨度最长的桥。

天地如此阔大,石砌天梯、湘川公路矮寨坡奇观、闪耀着现代科技光芒的矮寨天桥,三大奇观叠加,征服了矮寨坡。

湘西在世界的中央,拥有着世界奇观,天地因此变得阔大,而地球却变成了村。

熊幽,女,湖南湘西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理事。作品见于《民族文学》《散文》《文学报》《湘江文艺》《湖南文学》等文学杂志,散文集《岩上光阴》获第30届东丽杯孙犁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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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熊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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