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山流翠（节选）

文/龙会吟

邓世河无法肯定，那一座座石山是在睡梦里活着，还是已经死去。反正，一直没有看见它们醒来过。一眼望去，像一堆堆排列在一起的千古化石，没有气息，没有生命，既看不到半点绿色，也听不到半点声音。山风吹不响石头，鸟儿也不肯在石头上歌唱。只有毒烈的日头，把遍山岩石晒出了油渍，灼得人的眼睛什么都看不清。

邓元中对邓世河说，他再也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呆下去了。

邓元中和邓世河都是石山窝的人。两人同龄，同学，从小学到高中，从来没有分开过。高中毕业后邓世和考上了林业学院，邓元中却名落孙山，回家当了农民。当了农民的邓元中经媒婆穿针引线，谈了好几个对象，没有一个成功。没有成功的原因，是因为石山窝只长石头，不长草木。女方来邓元中家里相亲时，看到那寸草不生光秃秃的荒山石岭，茶都没喝，转身离去，在一片荒凉里撂下一句话，我可不想在这里和石山打一辈子交道，嫁到这里，变鬼都抢不到粑粑。这句话让邓元中伤透了心，就像大冬天里被推进了冰窖，五脏六腑都成了冰砣砣。他不想在家乡呆下去了，打起简单的背包，赌咒似的对遍山石头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说着两脚一跺就出了村子，一路掠起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灰尘。

这一路悲壮的灰尘，纷纷扬扬地落在了邓世河的身上，惊得他以为刮起了沙尘暴。邓世河是在回村的路上遇见邓元中的。他大学毕业了，安排在县林业局上班，这是他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看到一脸悲怆两眼生怨脚底尘灰飞扬的邓元中，邓世河有些惊讶地问，元中，你这是去哪里？

去外面打工，永远离开这里。邓元中说。

永远离开这里？你不回来了？邓世河瞪大了双眼。他看到邓元中脸上怨气重重，堆满了对家乡的无比失望，心想石山窝是生你养你长大的地方，你却为何对她没有半点感情？你真的不回来了？他又问，语气里带着遗憾。

不回来了，除非……邓元中望着荒凉寂寞怪石嶙峋的石山石岭，没有把后面的话儿说出来。除非什么？除非铁树开花？除非石头长树？除非一座座和尚头似的石山岭上铺满绿色？邓世河从邓元中哀怨的眼神里，读出了这些内容，读懂了他的忧伤。邓元中大概也知道邓世河读懂了，凄然地笑笑，咚咚地从邓世河身边走过去。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望望邓世河，又望望荒凉寂寞的石山石岭。他的视线在石山石岭上停的时间有多久，停在邓世河身上的时间也就有多久。

邓世河很奇怪，问，你在望什么？

邓元中没有回答邓世河提的问题，而是反问，你大学毕业了？

邓世河点头。

突然，邓元中一步跨到邓世河身边，拉着邓世河的双手摇了又摇。毕业了就好，把你学到的林业知识，让家乡的石山长出绿色，只要石山长出绿色，我就不离开石山窝。你能做到么？

邓世河的思维突然像短了路，不知道怎么回答邓元中。这么大的事，他也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

你准备回家乡工作吗？邓元中看着邓世河，眼里闪烁着一种强烈的光，是期待，是渴望。

这……领导已经安排好了，我在县林业局机关上班。

什么，在县林业局机关上班？你这么一个学有专长的大才子，不在大山大岭里发挥自己的专长，却要在朝九晚五的机关里浪费自己的才华？世河，你回来吧，把学到的知识用在改造家乡的石山石岭上，乡亲们都盼着你把石山变绿。

邓世河的视线不由得投向了那一座连着一座的石山。他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就是遍山遍岭的石头。这些石头，一千年前一万年前一亿年前就在山上了，自古以来就没长出过一点绿色，他学到的知识，就能让这些石山披上青绿？乡亲们对他的期望是不是太高了？

看着邓世河的犹豫，邓元中有些失望。读了大学也没用啊，知识再多，学问再大，都不能让石山长出半棵树来。邓元中嘴角浮出一丝讥讽，转过身子，大步向山外走去，心中的失望化成愤怒的脚步，把弯弯曲曲的山路踏得咚咚响。

元中，你就这么走了？真的不再回来了？邓世河大声叫喊。

邓元中站住了，邓世河的叫喊在他心头发出了声声轰鸣。他真的就这么走了么？他真的不再回来了？这里是他的家乡啊，要不是生存环境太恶劣，他又何尝舍得离开？可是，又有谁能改变这一恶劣的生存环境呢？他回过头来，看着邓世河，心头又泛起一线光明的希望。知识能够改变世界，已经获得了林业知识的邓世河，为什么就不能改变石山石岭的面貌？世河，你是学林业的，你什么时候让我们这里的石山长出树来，我什么时候就回来，你能不能让石山长出树来？

邓世河没有回答，他也不敢回答，他能不能让家乡的石山长出树来，自己心里也没有底。邓元中也不要他回答，转身走了。山路弯曲，山路茫茫，山路被毒热的阳光晒得发烫，邓元中的身影消失在白得耀眼的日光中。

邓世河回到家里，父亲说，回来了。

邓世河却说，元中走了，他说他再也不回这鬼地方来了。

父亲说，这里是他的伤心之地，他当然不会回来了。

邓世河说，可这是他的家乡，是生育他养育他长大的地方。

生育了养育了又有什么用，连个对象都找不到。父亲摇头叹气，眼睛望着远处。远处的一座座石山，在日头下冒着青烟，灼得他两眼生痛。

（本文获第二届“青山碧水新湖南”文学创作征文活动小说类一等奖）

龙会吟，湖南隆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作品有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剧本等。多次获文学、戏剧创作奖，其作品曾被《小说选刊》《作家文摘》《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数家选刊转载，并多次入选国内权威选本。出版有小说集《谷雨茶》《深山里的白衣天使》《天边一钩弯弯月》、长篇报告文学《跟着老后走花瑶》（合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