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困而知之”是“田园宰相”王憨山常用的一方印,是他勉励自己在面对困境和挫折时,通过反思和领悟来获取知识和智慧的方式。正在湖南美术馆展出的“‘困而知之’——纪念王憨山诞辰100周年特展”,集中展出了王憨山生前创作的150余件美术精品和艺术文献,全面梳理、展示了画家的艺术历程和艺术风格。红网文艺同期推出系列名家评论,向老一辈艺术家致敬。
王憨山作品,《春风付与平安竹》。
憨山三昧
文丨林凡
王憨山,湘人也。内秉坚孤,性格奇拙,画亦如是。早岁,当以细故忤上,黜归故里,僻居湖南双峰乡曲。数十年躬耕陇亩,日与泉石、禾黍为伍,终风不涉市廛,与画界亦无交往。近年,其大写意在花鸟画以其大气磅礴,格局严正,得稍稍知名于江南。去岁秋,携其近作数十幅,展于中央美术学院陈列馆。一时观者如堵,交口誉赞。皆以为白石先生之流亚也。
展后某日,访憨山先生于驿馆,期相与论画,喏喏喏而已,终不对艺事置一言。乃请其作画,允之。
先是,展纸凝思,半晌,忽有所得,即凛然而起,把笔一挥,应手落纸,笔触纸面,刹然有声。初视,每每不知所为,但见浓墨淋漓,如椽,如石,纷落纸上,又纵横涂抹,如乱麻,如败帚,虽皆为墨团色块,然灵用不同,玄化各异,少顷,咀爪毕具,眼目如电,甫一刻许,一巨幅《斗鸡图》已成。悬诸室壁,神采顿生。予以诸友皆感佩无尽。而憨山先生唯以纸试手,嘿嘿而已,竟不措一辞以应。
画后茗酌间,诸画友皆谓能得心应手,一挥而就,杰构立成,殊非易易!然憨山先生乃翻检行囊,山稿本数十张,陈于床席。有的剪贴,有的粘补,斑斑陆离,无一完者。其中《群雀》一图,粘接达数十处,几如老妪作鞋底,层层补缀缀,挺然如板,张举间,复籁籁如风中之叶,有的竟整段剥落,如霰雪雨雹,一时俱下,憨山先生窘极不知所措,乃匍伏床褥地毯间,腾挪踯,粘剪裁贴,须臾汗出,咻咻而止。于是再度张举于壁,一《群雀嘻晨》立观壁上。群雀争噪,喳喳叽叽,鸣者,应者,飞者,止者,喧嚣争让,形态各异,无一相同,无一不活。粲然如晨曦初射,春色如涌。座中诸子,皆鼓掌以贺,复远观亵玩,称颂不置。然自脯至,憨山先生唯颔首曰“笨”!一字而已,终无他言以对。
及至诸画友避席,憨山一一躬送于阶下,退返室中,惟余与憨山二人而已。寒雨青灯,相对无言,若有神会!
余与憨山先生订交于四十年前,虽南北暌违,多年不见,然深爱其讷于言而敏于思。乃叩其所学,竟出箧笥,解布囊,以线装书多种授余,曰:“迩来爱读此书,君以为如何?”视之,皆无书皮、题签、扉页及目录,残缺殊甚。审之再三,乃知为《楚辞集注》《缶庐集》《白石诗钞》及《惠风词话》诸书,乃由此发端,言及生活,言及艺术,言及观念,言及风格……抵掌三更,犹未为尽。
憨山先生言其所以择大写意主为攻点,乃以为“在生活中,人之创作活动越多,其对风格、目标选择之主动越少,而成功之自主性亦越小。惟吾讷于言,乃作画以代语;惟吾赋性拙重,乃愿舞如椽之笔,写汗漫无穷之意。既投身此途,已别无他选,过江之卒,奋身一搏而已!读况周颐《惠风词话》,言及作词三要:曰重、曰拙、曰大,吾以之征吾画,似率皆有所证验!”
憨山此言,味之再三,深有所得。
憨山作画,最忌浅、俗,惟拙重是图。每一落笔,浓涂重抹,全不计空灵,而空灵自在;全不计滞涩,而涩滞自除。渠以为过经意,乃为凋琢;过不经意,乃为荒率。毋不及,毋太过。如击球然:“二传”必到位,始能凌空一击,然中的。时下薄俗之作与憨山两道也:也经意,过不经意,皆憨山所不为也。
安于浅率,故求饰于眉目;故作艰深,故求饰于玄奥。前者描眉做眼;后者诘齿赘牙,此所以皆不能通拙重,达自然也。
求不俗,首当重,首当不纤。憨山于此,会心最深。故憨山常以最粗重之笔点晴,以最瓷纵之笔作花,每笔如椽,每点如石。每有所作、皆与粗犷凝重一格相近,离轻倩极远。虽过,亦不伤格,不降品,不流于薄俗。初习画者,最易务奇,奇则少严正堂皇之气;作画既久,最易求正,正则无奇诡突兀之度。而憨山先生年近古稀,心如撑空古木,倚斜横竖,皆出自然,均应凝重自然、痛快中来,此之所以为重也!
憨山积年生活于农村,习于田野山林之趣!处世作画,往往不避鄙俚,而应乎自然;不远民间童稚、野老之好,反刻意追摹,以其乐为己乐,以其忧为己忧,以其趣为己趣。蛙声蝉噪,皆入丝弦;山鸟山花,皆为写照。以此为乐,以此成拙。如是乎,得天籁,顺自然,传童心,达野意。故所作之花,皆无媚态;所写之鸟,皆无娇容。惟拙是求,乃成上格。
故曰:“求不俗,首当拙,首当不轻倩。轻倩者,流率之弊之别面也。憨山作画,朱朱黑黑,敢作敢为,不图雅调,而书卷金石之气,镗 满纸。此所以能由拙通雅也。
时下追文逐雅,演绎成奇。画以金梅郑竹为雅,题以抄诗缀句为雅,人以峨冠高髻为雅,文以洋词洋调为雅……对此,又何以置白石、可染翁乃至王憨山诸后进之声声蛙鼓、蝈蝈虫鸣,悠悠牧笛,阵阵渔歌哉!
自明清后,写意花鸟,取材多成定格,鲜有新创。然白石老人之所以异于前人者,以其能以敏锐之目光,投于田间塍经,将绝新之意境缔构于习见之田野生活中,画蚱蜢、青蛙、蝌蚪,湛怀凡近,涵泳新机,取得了异于前人、高于前人之成就。憨山先生虽师承白石,而又绝不同于白石,画鸡好为斗鸡,画雀好为群雀,画花好为野花,花形枝蔓,花色披靡,取其大略之形,以寄笔墨之概而已。花之娇艳、柔媚,均为豪纵之笔墨、狼肮之形色取代,令观者忘其所本,而得其神机,此其所以为高。憨山作为画者,能排无情之世事,表无尽之童心,以目之所接,神之所受,充积胸臆,而后澄渺虑,发诸笔端,乃抵于大成!难乎哉,真难也!
时下多谓大写意已步入末途,余以为殊未的当!崔子范之反复着笔,成浑厚华滋一格;卢坤峰之轻取巧夺,成变化多姿之一格;而憨山先生之径情一挥,成毫纵强劲之一格。当可圭臬一方。至于个别新文人画家,娇其形以为怪,徒取春妍奇,未得其拙正,犹有甚者,专画小足、 肚,衍为艳情,又奚以为训!
关于大,憨山亦有创见。他认为大,非的指题材,画幅尺度和格局。须知含蕴、包容之深之广之博之大,乃为真大。含英咀华,能约乃博,画者历事多,积年久,感悟深,气质超迈,乃能有真力大气,涵运于笔墨之间。有含蕴之功,始能无际无涯;有包容,始能有变有化,简极生神,约而为博,莫之所名,莫之所低;思虑若迂,气度自小!憨山深明此道,于是乎能真力内蕴,胸次郁勃,作画作书,掘凿灵源而已,乃旦夕临池,纵横涂抹,无一不适,无一不可,每有施为,皆成大度!
然憨山作画,亦有所不逮者。迫、利、率也!举凡艺事,皆不能径情一往,不加约制,所谓无方不圆,无圆不方,无往不复,无垂不缩。……俟他日深深有得,当试为一剖!
憨山不憨。能为我道此“三昧”,幸矣哉!
(原载1992年《美术研究》第三期,发表时译成白知文)
来源:红网
作者:林凡
编辑:唐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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