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幽谷走一回
文/龙章辉
清凉的空气很快置换了外面的炎热。
接下来,我看到了水的千姿百态和坎坷命途——
一汪碧波缓缓越过砂石杂陈的浅塘,忽遇一滩大小不一的磐石,于是一改闲适步态,分三绺破滩而下……
一股清流从两块巨石间逼仄而出,翻起一圈圈洁白的浪花,如同打着皱褶的云边……
许多绺水挤进一块大石床的凹陷处,凝成一条长长的白练,迂回环流着,急遽向前……
眼前的现实告诉我:一条水生在这里是多舛的。曲幽谷幽深曲折,一条水想从这里走出,得经历多少冲撞、挤压、迂回周折和奋不顾身,才能走向坦途?
额头“砰”的一声响!我随即眼冒金星,在原地蹲下来。
一棵遒劲的杜鹃横在路中!一心看水的我竟没注意到它的存在。
这棵杜鹃是从右边崖壁上长过来的。树干粗壮,树身爬满青苔,树根深深扎进崖缝里。我用手机对着它拍了几张照片,然后低头穿过。一路上,我发现溪边竟然长满了这种杜鹃。我听到有人说这种杜鹃名叫溪畔杜鹃,喜溪水环境,趋光性强,所以两边的杜鹃都努力地往溪谷中间长……长着长着,无形中给溪谷搭建出一道弧形穹隆。每到花季,这条溪水就被染成了五颜六色的花溪。
曲幽谷是湖南黄桑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核心景区。这里群峰叠翠、古木成林,且多是些珍稀树种,如银杏、南方红豆杉、伯乐树、深山含笑、白玉兰、摇钱树、鹅掌楸等等。树的枝干上挂满了苔衣,丝丝绺绺、缠头裹足。我觉得这些古树都是曲幽谷的老人,是时光变迁和岁月流逝的见证。一群老人活在这里是有福的!尽管峡谷两边危崖耸立,但它们不择地势,通过漫长岁月的抗争,都获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如今又赶上好时代,被政府挂牌保护起来了,在人世间越来越享受到亲人般的礼遇。
曲幽谷游客很多,他们三五成群地与我擦肩而过。
有一个人,似乎一直注意着我,默默地跟着我走了一段之后,终于开口说话了:“喂,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
身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手持拐棍、腰佩柴刀,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很诧异:这儿来往的都是鲜衣飘飘的游人,一位老人背把柴刀来这干什么?见我疑惑,老人先自我介绍起来。他说他姓于,是保护区管理处的护林员。如今退休了,隔三差五地忍不住还要进山转一转,隔久了见不到熟悉的山林,就闷得慌。遇到不法行为,他照旧会坚决制止。老人说完从腰间抽出柴刀,在空中晃了晃。
我没有回答老于的问题,近来遇到的一些人和事,让我心情低落,一念之下,只身来到这有着“洗心谷”之誉的深山幽谷中,是排遣?是探究?是寻找?个中缘由我也说不清。
我和老于结伴而行。老于很健谈,一路上跟我唠个不停。他说在上个世纪70年代以前,这里曾是野生动物的天堂,有老虎、豹子、人熊、猪熊、野牛、野山羊、果子狸等等,其中以岩羊居多。岩羊介于山羊和绵羊之间,吃青草与灌木枝叶,虽然体态笨重,却能在陡峭的巉岩上健步如飞。可惜由于当时过度捕猎,导致许多野生动物消失了……
我心有所动,便问老于:“您打过猎吗?这里现在还有猎人吗?”我知道国家早已封山禁猎,可置身山林,我仍然抑不住对昔日狩猎生活的好奇。
老于被我问住了,他讷讷地说:“我早就不打猎了。”
我刨根究底道:“就是说,您以前打过猎对吗?您有没有经历过什么难忘的事情?”
老于沉吟了一会。他显然不愿提及往事。然而他还是给我讲起了一只岩羊的故事——
那年秋天,老于在曲幽谷埋下一只铁夹子。一个星期后,他唆着猎狗来到现场,只见埋铁夹子的土坑被掀得一片狼藉,夹子也不见了。看来猎物踩中夹子后,扯断拴着夹子的绳索,拖着夹子逃跑了。是只大货!老于牵着猎狗循着血迹往山上追寻。寻至一堆乱石前,夹子出现了,在乱石堆里陷着,夹齿深深地咬着一截断腿。原来猎物为了逃命,忍痛扭断了被夹住的那条腿,再次逃跑了。老于环顾了一下峭石层叠、林木茂密的大山谷,估计断腿的岩羊不会逃远。他迅速回家叫来几个后生,踩山寻羊。这时,一直低头嗅来嗅去的猎狗突然昂起头,朝着半山腰“汪汪”地狂吠——半山腰一面峭崖上,赫然现出那只岩羊粗笨的身影。老于等人立即包抄过去,凶猛的猎狗则朝着峭崖奔窜而上。岩羊一看四面受敌,深知再难逃脱,绝望地朝峭崖底下纵身一跃——“扑通!”山谷里传来一声巨响,同时溅起惊天水花。老于等人愣怔了一会,急忙跑下山去。等他们气吁吁地找到岩羊落水的那处漩水塘时,岩羊又不见了。老于等人面面相觑,不得不惊叹这只岩羊逃命的本领。同时,岩羊的反复脱逃也激起了他们强烈的征服欲望!他们随即在周围展开搜索。还是猎狗灵敏,它嗅来嗅去,忽然朝一个由几块磐石组合的岩洞钻去。然而刚进去,猎狗就“汪汪”地叫唤着退了出来,它的颈部受了伤,滴着血。老于似有所悟,他爬到磐石顶部一看,果然是那只岩羊躲在里面,负隅顽抗的它用坚角将闯进来的猎狗撞了出去。老于发现岩羊其实是陷在这个洞里了,他搬来石块将岩羊砸晕,然后找来绳索套住岩羊脖子,众人合手将岩羊从洞里死命往外拽——岩羊被痛醒,“咩咩”地哀叫着,眼眶里憋满了泪水……
听完这个故事,我陷入了沉默。我被大自然弱肉强食的现实深深震撼了!
老于则反复强调,这只岩羊的反抗,是他狩猎生涯中遇到的最激烈的一次!拼死反抗的岩羊唤醒了他未泯的良知和对大自然、对生命的敬畏之心,他从此不再打猎!后来黄桑设立自然保护区,在本地招聘护林员,他于是去当了一名护林员。他决心用对大自然兢兢业业的捍卫和守护,来为自己干过的那些不光彩的事情赎罪!
老于告诉我,自然保护区设立以来,这里滥捕滥猎的现象已经得到根本性遏制,生态环境也得到了有效保护。随着自然生态日益向好,保护区野生动物的种类越来越多了,护林员们通过红外感应相机,已经拍摄到了国家Ⅰ级保护野生动物白颈长尾雉,国家Ⅱ级保护野生动物白鹇、果子狸、勺鸡、毛冠鹿、豹猫、鸳鸯等10余种珍稀野生动物以及大量国家“三有”野生动物……
听老于这么一说,刚才还颇感失落的我又欣慰起来。我知道人类从向大自然索取到自觉地保护大自然,是需要一个过程的,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后来通过查阅资料我还了解到,像老于这样由猎人转变为护林员的现象其实有很多。猎人熟悉山林,对动植物的栖息和生长规律了然于胸,只要思想认识上转变过来,反而比普通人更胜任护林工作,这无疑是一件十分有益的事情。
林木越来越茂密,几乎见不到阳光了。习习的凉风和浓浓的水汽交织着,人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溪谷左边,隐约横亘着一溜坪地。如此狭隘的溪谷中,何来的这溜坪地?见我疑惑,老于用拐棍指着对面说,这其实是一溜山田,古人种过的……
原来在很久以前,湘桂黔交界地战乱频仍,导致世居于此的各族百姓不得安宁。由于道路险阻,曲幽谷内曾经聚居过躲灾避难的苗人。他们在溪边结庐而居、开荒造田、耕种养家,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慢慢地日子越来越红火。每逢新春佳节,他们还要耍龙灯闹新春。届时,几十号人敲锣打鼓、抬着龙灯喜气洋洋地走出峡谷,与外面的百姓联欢共庆。后来有一年,一名猎户进山打猎时发现,先前居住于此的苗人们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空空的茅舍、荒芜的山田和寂静的光影。他们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迄今无人知晓,成了曲幽谷的千古之谜。
古代苗人的出没加深了曲幽谷的神秘感。这绿茸茸的深谷里,还包藏着多少隐秘的事物?我抬头四顾——目力所及,除了遍谷的葱茏、满耳的水声、满眼的光影和穿梭于此的人群,我暂时看不到更多东西。
但是,我看到了石头和天空。
沿着溪水在丛林里穿行,我感到有什么东西白花花晃眼。仔细一瞧,原来是淙淙的溪水之中,有一块石头在熠熠闪光。这是一块巨大的磐石,稳坐在溪水中央,像一盏明亮的灯,照耀着幽暗的溪谷——啊!一块会发光的石头,它的光源来自哪里?它那暗黑而沉默的内心么?我知道自己目力不够,无法探测到一块石头的内心,只能循着光亮往高处探寻。我于是看到了一缕阳光。一缕阳光撩开层层树叶,重重地落在这块石头上。一缕阳光改变了一块石头的命运,使一块顽石瞬间变得灵光四射!攀缘着这缕阳光,我的眼睛费力地拨开堆积在空中的层层树叶,终于看到了被树叶分割的天空,以及天空中那块温润无比的蓝——我忽然心生感动,我分明看到了一张和蔼的脸庞,紧贴在曲幽谷之上。就是这张脸上释放的温暖,点亮了溪谷中那一块块幽暗的石头,于是有了星星点点的灯盏,密布在奔腾的溪河之中,照亮了一条溪水坎坷的命途。
这时,我感到自己的内心也被什么东西照亮了。是这块发光的石头?还是探进密林的那缕阳光?抑或丛林之上那张和蔼的脸庞?好像是,又好像不完全是。曲幽谷半天的行旅,我见闻了不甘偏狭奔腾不息的溪水、不择地势遒曲生长的树木、不畏强暴拼死反抗的岩羊、遭逢乱世险中求生的苗人、退而不休勤勉敬业的护林人……他(它)们有一个共同点:虽处狭境,却不屈于现实,而是千方百计谋求生存与发展……这种积极的态度,让我感受到一股力量。这股力量在幽暗的峡谷里日传月递,造就了蓬勃的生态秘境,也驱散了我颇有些失落的心情。人生在世,难免会遇到些磕磕绊绊。这些磕磕绊绊如同这一路见闻的磐石、危崖和草木人事一样,构成了一个人内心的“曲幽谷”。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条“曲幽谷”。在曲幽谷走一回,就是在自己的心里走一回。我能否借助这遍谷的生命力量,造就出内心蓬勃的生态秘境?
和老于分别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望着暮色中那个蹒跚的背影,我忽然有些不舍……我想,在保护区,像老于这样的护林人应该还有很多吧。他们既是爱岗敬业的护林员,又是山地文化的传播者。我庆幸遇见了他们。我庆幸在遇见他们的同时,还遇见了内心里那条隐秘的“曲幽谷”——这横亘在身体里的“自然保护区”,也需要我们像一个勤勉的护林人一样,去捍卫去守护,让青山绿水的生动景象也缀满内心的版图。
(本文获第二届“青山碧水新湖南”文学创作征文活动散文类三等奖)
龙章辉,湖南绥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诗刊》《散文》《民族文学》等30多家文学期刊;部分作品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选刊版》《21世纪年度散文选》等100余种选刊、选本转载或收录。
来源:红网
作者:龙章辉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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