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嘹亮(短篇小说)
文/余旦钦
(一)
徐晓月走访完农户,回到村部那个临时的家,已经是傍晚时分。她夜饭没吃,就迫不及待地坐到了电脑前,继续写那《白石村民俗文化、生态旅游开发实施方案》。她边写边想,这东西要变为现实,先要切掉长石厂这个毒瘤,使白石村健康发展。
徐晓月在键盘上敲得正起劲时,那首耳熟能详的片头曲突然响了起来,她像士兵听到集结号,百米冲刺般跑到会议室的电视机前。自从当了驻村第一书记,主持党支部的工作,看新闻联播成了她每天的必修课。瞧着电视画面,她的神色骤然凝重起来:四川某地突降暴雨,山洪暴发,导致泥石流灾害发生,七人遇难,十二人失联。
徐晓月明白,如果白石村发生同样的灾难,就是人祸。白石村漫山遍野都是长石。这种白色的石头,是做陶瓷的原材料。去年,肖石生与罗胖兵仅与村主任达成口头协议,未经任何部门审批,非法办了个长石加工厂,以每吨一百八十元的价格,向村民敞开收购长石。自家门口一天能搞几百元,这是盘古开天从来冒见过的事,村民们见钱眼开,不分白天黑夜,疯狂抢挖长石。一个生态环境非常优美的村子,被糟蹋得百孔千疮,像个用手一挠就流脓血的癞子脑。如果任其这样肆无忌惮地挖下去,一到梅雨季节,发生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灾害,那是铁定的事,等于是无数把尖刀,悬在村民们的头上,严重威胁村民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
徐晓月多次跟村主任张铁棍讲过,关闭长石厂,禁止挖长石,搞民俗文化,发展旅游和生态经济,同样可以增加村级集体收入,村民们照样发家致富。可张铁棍总是唯唯诺诺,敷衍了事。
在张铁棍眼里,徐晓月就是个长得有几分姿色、有点泼辣、有点文化的小姑娘。来当乡村振兴驻村第一书记,无非是混点经历,混点资历,下乡镀金,回去好提拔重用。什么文化旅游、生态产业,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白石村是个什么底子,偏僻荒凉,山多田少,交通不便,想在麻袋上绣花,简直是天方夜谭。所以,他心里只把她的话当作耳边风。徐晓月知道他的心事,却拿他毫无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乱采滥挖,破坏生态。
今晚的新闻刺激了她的神经,发酵的紧迫感在体内冲撞,她再也无法冷静,拿起手机,给张铁棍戳电话,对方一接通,劈头盖脸地一串连珠炮,张主任,我最后问你一句,长石厂关不关,如果不关,我就搞个炸药包,把那灾星炸成一个大窟窿。
老张在村上混得久,岁月将他磨成了一个老滑头。他慢腾腾地说,小徐书记呀,你别发火,你要真把那厂子炸成个窟窿,肖石生一百多万打了水漂,他还不找你拼命呀。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威胁我是不是?我还就真不信这个斜,谁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叫他不死也得脱层皮。我倒是要郑重告诉你,如果因为挖长石造成山体滑坡,压死了人,你这个主任的脑袋就是不搬家,也得被人摁着永远莫想抬起来!徐晓月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是吼叫。
你、你!张铁棍在村上混了几十年,没人敢跟他这样说话,这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太不晓得轻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气得牙齿格格响,双手颤抖着把手机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二)
掐了这边的电话,徐晓月喝了口水,自我冷却一下肚子里的火气,接着拨了肖石生的手机,把对张铁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肖石生是个吊儿郎当的角色。他的家里有个蒸酒作坊,平时三句话不离酒。他流哩流气地说,小徐书记,六十度的谷酒,你要是能喝赢我,长石厂就不劳烦你操心,我们自己乖乖地拆除。
别啰嗦,有本事和罗胖兵过来,我们比试比试,看谁喝得赢,你们肯定是我手下败将。说完,徐晓月从鼻腔里哼哼着冷笑了两声。
嘿,敢跟我肖大爷比酒,真是不晓得死活。这样想着,肖石生邀上罗胖兵,哼着山歌,一脸不屑的样子摆了进来,徐晓月没理会他们,径直到房内拿三瓶一斤装的谷酒,啪的往桌上一栽,说,每人吹一瓶。
肖石生本想借此机会与她套套近乎,稍稍消解一点那个女疯子的敌意,没想徐晓月这个癫婆却较起真来。看她一脸稚嫩的样子,轻蔑道,小徐书记,你一个姑娘家,喝得赢我们几个爷们么?
徐晓月不跟他们废话,剜了他们一眼,抓起一瓶酒,用牙齿咬开瓶盖,咕咚咕咚,一口气吸了小半瓶。然后一抹嘴巴,用手指着桌上的两瓶酒说,该你们!
两个男人哪见过这样的阵仗,被她那吃相给震住了,眼珠子惊得差点蹦出来。但他们又不甘示弱,只好硬着头皮,抓起酒瓶开始往肚里灌。不然,在白石村永远抬不起头。
结局可想而知。肖石生与罗胖兵醉成一堆烂泥,一个倒在桌上、一个歪在沙发上,呼噜打得跟放炮似的。徐晓月嘞,喝一瓶酒跟喝一瓶白水一个样。
肖石生和罗胖兵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村民收工的时候了。两人嚯地站起来,擦擦惺忪的睡眼,慌慌张张就往张铁棍的家里跑。人还在大门口,肖石生就心虚地嚷道,张主任,对不起得很,徐晓月那妖精,昨夜把我们灌醉了。我是冒见过这么凶的母老虎,谁要是娶她做了媳妇,那是找死。
罗胖兵接过话茬说,张主任,喝酒之前我们是打过睹,说是她喝赢了,我们自己乖乖关了长石厂。你说,喝酒时说的醉话,哪能算数嘞。
你们那是放屁。张铁棍一脸鄙视地接着说道,两个大男人,被一个女孩子灌醉,一村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光了。
哪晓得她那么能喝,顶五个汉子,简直不是人,是一只酒桶。肖石生说。
张铁棍不想和他们继续磨牙,说道,昨夜她也气势汹汹地给我打了电话,口气像杀牛。她平时性子是有点野,但从没在我面前耍过态度。可昨天那口气像吃了枪药。
说话间,张铁棍的手机响了。村秘书在电话里说,徐书记刚才拿着介绍信,到我这里盖了公章,说是去公安局买炸药。
张铁棍冲着电话吼道,你是猪呀,谁叫你乱盖章的?
摁了手机,张铁棍对肖石生说,徐晓月那个疯婆娘去县里买炸药了。看来,这次她是要来横的,我们得动动脑筋,来个先下手为强。
肖石生闷了一阵说,拿几万块钱,送给她老家的父亲,然后到纪委告她一状,说她受贿,不死也要脱层皮。把这只母老虎一赶走,长石厂就太平了。
不行。几万块,数额太大,那是要吃牢饭的。这事,没到要她蹲号子的地步,我们做事不能太绝。我倒是听说过,她父亲特别喜欢养猪,你家不是有几只良种香猪吗?送一只给他,然后向组织部写封举报信,上面一查,黄泥巴掉到她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到时,她肯定滚蛋。张铁棍出主意说。
你这主意高,高老庄的高。肖石生讨好说。
少拍马屁,抓紧时间,明早就行动。张铁棍吩咐道。
第二天,肖石生和罗胖兵,用担架抬着那头一百三十多斤的香猪,翻过几座山,蹚过几条溪,送到了徐晓月的老家。
徐晓月老家是一栋土坯子屋,孤零零地蹲在半山腰的灌木林里。她母亲去世得早,家里仅剩父亲一个人过日子。老父亲见女儿村上的熟人来了,热情得不得了,咯咯咯地猫着腰开始捉鸡,要留他们吃中饭。
肖石生见状赶紧说,老大爷,你女儿买了一头香猪,她工作忙,脱不开身,泒我们帮她送回来。你家小徐书记要我转告你,这猪是从外地进的良种香猪,长得快,精(瘦)肉多。说着,将猪抬往栏里,然后就急急忙忙地溜了。
县委组织部接到举报,部长很重视,安排管党建的刘副部长,以检查工作的名义到村上调查核实。
经查,徐晓月按市场价,把三千多元香猪钱,交到了村上的财会室。刘部长说,晓月同志,香猪的事处理得很及时。但从中也可以看出,长石厂的情况很复杂,矛盾很尖锐。你要时刻保持清醒头脑。同时,要正确对待这次送香猪的事,不要有什么情绪。要注意与村干部搞好团结,调动他们的积极性,把乡村振兴工作搞起来。听说你在做规划,先关闭长石厂,搞民俗文化、旅游、生态产业项目,思路很好嘛。
接着,刘副部长主持召开了全村党员会,会上,他充分肯定了徐晓月近日来的工作。强调县组织上派徐晓月来担任驻村第一书记的重要性,他指出,因白石村党支部选举时,张主任票数没有过半,由徐晓月主持支部工作,这是组织上通过慎重考虑后作出的决定,希望全村党员,全力支持徐书记的工作,共同把白石村的乡村振兴工作搞上去。
刘副部长讲话时,锋利的目光时不时盯张铁棍两眼,盯得他心里发毛。他明白,刘部长这是在警告自己,言外之意是,再搞小动作,小心收拾你。
(本文节选自第二届“青山碧水新湖南”文学创作征文活动小说类三等奖《山歌嘹亮》)
余旦钦,男,平江人。湖南省作协会员。岳阳市文联首届签约作家。先后在《湘江文艺》《湖南文学》《延河》《黄河》《散文·海外版》《中国校园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作品一百多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山脉》、中短篇小说集《暗香》、散文集《多情岁月》。短篇小说《暗香》获《延河》2019年度优秀小说奖。中篇小说《树根的艺术生活》(原发《湘江文艺》)获第四届岳阳市文学艺术奖。
来源:红网
作者:余旦钦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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