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定龙/摄
资水
文/张建安
河流孕育了生命,也孕育了乡村和城市。
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总有一些动人的风景和故事。虽然那些流淌在岁月里的影像斑驳了,淡远了,消失了,但是那些风景和故事却越来越老,越来越有味道。
一
在湘西南苍茫的群山中,奔走着一条纤细而美丽的河流,人称资水。资水,这是一个谦逊而安静的名字,它游动于群山之间,演绎着时光的沉郁和岁月的沧桑。
在资水的上游南岸,大抵是隆回县与邵阳县交界地段,有一座恬静的村庄,名字叫九洲塘。九洲塘宛如一朵美丽的睡莲,默默地生息,无言地绽放,一片闲适,不时散发出清香和芬芳。
春日的早晨,阳光驱散了雾气。九洲塘村里的伢子妹子,三个一组,五个一群,结伴而行,迎着太阳,走在上学的路上。乡村少年追逐,奔跑,打闹,踢石子,打水漂,忙个不歇,没心没肺,欢快而自由!
河水清澈而安详,河岸边有早起的牛群默默地啃食青青的嫩草,全神贯注,旁若无人。其时,有身着黑色衣服的老人扛着长长的水烟袋,坐在田坎高处,呼噜噜地吸烟,猫着腰,眯着眼,很是享受!
“舒爷爷早!”
“舒爷爷好!”
舒爷爷吸着水烟,缭绕的雾色里,有白色的水鸟飞得好高好高!
我们高兴地跟五保老人舒爷爷打着招呼,他不言不答,只“呵呵呵”地笑。
一群乡村野孩子,呼啸而过……
二
沿河而下,我们往学校赶。
河风习习,水草青青。远处,水面波光粼粼;近处,水中有白云蓝天。游鱼,丝草,鹅卵石,清晰可见,犹如童话。
一路行走,时不时看见有渔人撒网,驾轻就熟;或沉甑,气定神闲。他们捕鱼捞虾,滋养着简单而清贫的日子。
其时,你可以遇见惊人的画面:在清澈的河中心有黑压压的一大群鱼,多由草鱼、青鱼和鲤鱼构成,它们随我们顺江而下,规模之大,阵容之齐,让人惊奇!它们一边甩尾巴,一边吐泡沫,自由而欢快,时而掀起阵阵的浪花,时而划出圆圆的旋涡……
我们相互只顾你追我赶,且行且笑,没有去惊扰河中的鱼群。
三
不知不觉间,我们来到了狮子岭,狮子岭是故乡方圆十里著名的山峰。狮子岭临河那边,有一条逼窄的小路,每当路经此地,我们常常提心吊胆。倘在雨天,稍不小心,就会摔倒,还有可能滚河里去。那时候,我们虽然很害怕,但也没有办法,它是我们上学的必经之道。
太阳出来的时候,狮子岭还是很慈祥的。河边的水面上暴露着几十块大石头,年深月久,那些石头变得黑乎乎的,布满了青苔,很苍老。常常,你可以在那一块一块的黑色石头上,看到无数晒太阳的团鱼。那些蠢物笨笨的,憨憨的,在石头上闭目养神,一动也不动,样子非常可爱,也非常可笑。
年少的我们,无知而顽皮,竟然无情地对着那些黑乎乎的生灵投掷石块,还相互较劲,试图比赛看谁打得多、打得准!
那些不幸被击中的团鱼,好像也不怎么生气,只是“扑通”“扑通”地潜入水中,然后缓缓地朝水深处爬行……
四
每年的春末夏初,资水河总要猛发几次洪水。待水退后,沙洲的低洼处就积满了水,不少反应迟钝的鱼没来得及逃离水洼,便成了乡民捕捞的美食。
有一次放学回家,当我们走到一个制瓦厂附近时,遇见一位制瓦匠,正挑着水桶去河边打水,供和泥制瓦用。制瓦匠打着赤膊,穿条短裤,脊背晒得黑红黑红,健康而强壮。只见他悠然自得地哼着洋腔小调,一副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的样子。
下坡的时候,只见他突然他撂下水桶,急急忙忙扬起扁担,风一样地朝水洼飞奔而去。
原来,他发现水洼里藏着一条大鱼。毫不犹豫,他举起扁担就朝水洼里一顿乱打,从这头打到那头,又从那头打到这头。反反复复搞了好几个回合,就那么大的一个浅水洼,那条倒霉的鱼又怎么跑得了呢!我们一群小学生站在岸边欣赏了一场人鱼大战,可怜那条肥实的大青鱼,硬是被那壮汉活活用扁担打死。大青鱼起码有十多斤重,最终成了制瓦匠家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这一幅“扁担打鱼”的珍贵画面,深刻地留存在我年幼的记忆里。
五
岁月如歌。现实生活不见得尽是阳光普照、温婉如诗,有时也有阴霾、恐怖,乃至苦难。
在资水河下游的拐弯处,有一个地方叫“柳山边”,那里有一片浓密的树林,集合生长着樟树、柳树、杨树、枫树等高大乔木,也有一簇簇、一堆堆密密麻麻的灌木丛。这是我们从家到学校的必经之地。
古老的樟树下,时不时见有乡民留下的破坛、破罐和破碗等残片,通常还附有阴森森的鸡毛鸡血。那树枝杈上缠满了无数红色的布条,布条随风飘舞,释放出一种神秘恐怖的气息。樟树,是我故乡一带的风水树,也是流行于湘西南乡村的“梅山树”——那是一种迷信树!在那时候的乡村,乡民穷苦,每每遇病遭灾,他们也想不出什么解脱病苦穷困的好办法,只得无奈地求助神灵。于是,他们选择在老樟树夏杀牲祭拜神灵,以求得到神灵的关照和保佑!
特别是在阴雨绵绵或风雪飘飘的天气,我们感觉那地方特别让人害怕——我是不敢独个儿在那一带行走的。故乡,还有很多像这一类令我惧怕的地方。如“柳山边”的另一侧是荒山野岭,山岭尽是荒凉的坟墓。据说,那里埋葬的都是一些喝农药、吊脖子,或凶杀致死之人,还有一些是因患急病而暴毙的年轻人。哎,那地方,至今想起来都让人毛骨悚然!
六
旧时,湘西南公路很少,人们交通运输主要依靠水路,山货等物质大多只能依赖行船,或放木排运送。绥宁、城步、武冈、洞口、隆回等地的木材、煤炭、大米、土纸、桐油、茶叶等商品,百分之八十依靠这条资江,送达宝庆、益阳、汉口等商贸繁华之地。
天气晴好的时候,我们常常来到河边看造船,或修船。
小时候,在资水河边,我是亲眼目睹过造船的,也基本上熟悉造船的工序和流程。在河岸的宽阔地带,或沙洲上,造船师傅先是将上好的木材铸成一块一块厚实的木板,然后交错而整齐地置放于河边事先搭好的棚子里晾干。
在秋冬季节,沙洲坪地总是有几位造船师傅在那里敲敲打打,这里简直成了一个简易的造船厂。河边整天有“叮咚”“叮咚”的敲击声,河对岸那边高山下不断传来击打的回声,此起彼伏,彼伏此起,往复回环,安静而祥和,诗意悠然,呈现出那年月少有的美丽气象。
记得,造船师傅先是将早已晾干成块的老松树木板刨光,再用“马王钉”一块一块将长条木板钉制成货船的雏形,然后在成型木船的空隙处錾进一些竹面丝、棕丝等纤维物质,再在它的外表涂上一层特制的“油石灰”,涂完晾干,干了又涂,如此要反反复复多次。“油石灰”是桐油与过滤的精细石灰调合而成,这种涂料硬化后坚如水泥,而且耐水防腐,是旧时上好的造船材料。木船精心打制完工之后,还要涂几层厚厚的桐油。等候一些时日,一艘油光可鉴的老红色木板船就大功告成了!
木船业的兴盛给河流两岸的人民提供了很多的就业机会,这其中最主要的是两个行当:一是造船的,人称“船木匠”;二是驾船的,又称“船老板”。船老板因为熟谙水性,有技术,经验丰富,因此他们的收入大多不差。
七
在乡下,资水河是我们少年儿童玩乐的天堂。
九、十岁的时候,每逢星期天,我们便随大人们一起下河扯丝草,丝草就是河里的水草。在我的故乡,丝草算得上是一种优质的喂猪饲料。
春夏之际,丝草长得又青又嫩,特别丰茂。我们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无所顾忌,真正是一群野孩子。
来到河边,通常要憋足气力,一个猛子扎进河里,甚至可以在水中呆两分钟左右。一个潜水来回,可扯出一大捆丝草。出水时很得意,一边摇头甩水,一边大笑,仿佛是将军凯旋,很有成就感。
在阳光普照江面的时候,我们还可在河水中睁开眼睛,在水底我们能清楚地看到红红白白的细石游鱼。特别是那些小鱼小虾们,似乎也不怎么惧怕我们。它们总是围绕我们转来转去,好像我们是早早相识的老朋友……
八
那时节,整个农村机械化程度都不高,木船行驶的动力主要靠划桨。划桨时船行速度很慢,而且也很容易令人疲劳。因此,每当起风的时候,船老板便在那高高的桅杆上悬挂风帆。风帆升起,船速快捷而且省力——这时的船老板显得非常精神而潇洒,也很是威风!
往往,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场面——疾行的木船一艘接一艘,形成长长的队伍,船多的时候甚至绵延好几里,呈现出非常壮观的行船场面!
红色的木船配以洁白的风帆,本身就是一道充满诗意的风景,更何况是十几、或几十艘帆船呢!借着风力,一线长长的风帆船在河面上疾速而行,水鸟在帆影之间追逐、翩飞、嬉戏,此时的船老板们个个兴奋异常,哼唱着狂野的山歌,风骚得不得了!
船老板们常常赤裸着上身,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在日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他们不时还开心地打着呼哨,或吹着尖利或悠扬的口哨。这些辛劳的行船人常常要给自己制造些快乐,也让两岸的人们见证了人与河流的默契、怡然和粗犷!
九
1979年,资水河下游修了不少电站,资水河行船载货的使命也已逐渐终结了。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速,河流两岸的公路越来越多,资水上游航运功能也就基本丧失。
如今的河面上,见得更多的是靠柴油机发动的挖沙船,轰轰隆隆噪音与滚滚升腾的浓烟取代了从前一片片洁白的风帆。那残忍的挖斗如凶恶的野兽,整天使劲地啃噬古老的河流,这让美丽的资水河变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那如诗如画的白帆不见了,那欢快追帆嬉戏的鸥鹭水鸟也不见了,那飘逸灵动的乡村抒情景象不见了!
时光流逝,可远去的白帆永远存留于我内心深处,那飞动飘逸的风姿,那精洁净美的剪影,永远是那么纯美——那是我心中永远的乡愁!
(本文获第二届“青山碧水新湖南”文学创作征文活动散文类三等奖)
张建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文学评论学会副会长,湖南省文艺人才“三百工程”文艺家人选,教授,曾获第二届湖南文学艺术奖、第五届湖南省文艺评论奖、第六届毛泽东文学奖和湖南省首届湘江散文奖。
来源:红网
作者:张建安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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