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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文学丨傅菲:林中冬日

来源:红网 作者:傅菲 编辑:施文 2024-12-06 16:2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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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冬日

文/傅菲

不要以为那是一个死寂的世界。

松杉林自山峰斜披而下,粗糙、柔顺、近乎呆滞的墨绿色已被一层泡沫化的白色覆盖。松杉林自山腰之上而成坡状,密密实实。山腰之下是阔叶灌木林和白茅,偶有几株高大的枫树、苦槠、野柿树、栗树拔地而起。差不多有半个月了,我每天来到这个名叫草垛尖的山峰,踏着软软的针叶,走遍松杉林。

小寒第七天开始,霜冻天气持续了十三天,夜间和清晨气温一般在-7℃~-3℃。虽是一年最冷的严寒季节,白霜遍地,但赣东很少有这么低的气温,几年也难得遇上几次。我没预想到霜冻有多厉害。霜冻第一天早晨,我起床去后院打水煮茶,水池中半米深的水被冻成了厚厚的冰块。水龙头悬着三十公分长的冰凌——夜间的滴水被冻住了。冰块无色透明,有稀稀的波纹——水滴在水池时形成的波纹被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水是山上引下来的,带着野气和彻骨的冰寒。我抬头望望峡谷口的山峰,被白皑皑的东西罩着。

森林会以某种不可预知的方式召唤我们。很多时候,我们看到森林会莫名地感动。至于为什么感动,我们又说不上来。比如浩瀚如海的沉默,比如汹涌的斑斓色彩,比如地宫般的寂静。我被白色的山峰迷惑。

山是大地的阶梯,矮山梁叠着矮山梁,叠出了大地的高度。去往松杉林,须经过一个斜深多弯的山谷。一条细小的溪涧隐藏在白茅丛中。溪涧被冻住了,如水的骸骨。冰溪仍然保留着奔腾的姿势,溅起的水花、飞泻而下的瀑水、涌起的低低水浪、潭中回旋的急流,被一只无形的手摁住了,以冰刀雕出了静止的状态。山谷口有一片菜地,蒙了一片厚厚的白霜。白菜叶软软地往下塌,菜色是一种罕见的熟绿。一株青白菜有四层菜叶,六片、四片、两片、一片,依序而上张开,往内收拢,形成一个喇叭口。喇叭口内却无霜,经脉清晰分明,每一条经脉如一棵生长的树。

霜是一种非常神秘的东西。我们可以看见雪飘下来、雨落下来,可以看见太阳光在树冠缓缓移动,可以看见雾气慢慢弥散开来。我们却看不到霜是怎样在草叶上现形的。气温在0℃以下,露凝为霜。菜叶、萝卜、浆果等水分充足的新鲜菜蔬瓜果,会被霜冻伤,我们称之为霜熟。霜熟的植物很快会腐烂,溃疡一样烂,烂出一摊水。菜地上,菠菜、大白菜、白萝卜烂了大半,有两块菜地遮上了茅草。茅草下是大蒜、葱、芹。烂菜之下的黄土,耸起了一根根霜霄。下雨雪的云团谓之霄。霜霄却是从地面冒出来的。

在溪涧边,在无草本植物覆盖的地面,我看到了非常多的霜霄。霜霄耸立起一个镂空雕世界,微观的、深邃的。霜霄把泥土耸了起来,像野蘑菇,像小兽的骷髅,像太湖石微缩盆景。蝼蚁和蚯蚓被泥巴裹着,也耸了出来。谷中深处有一块荒田,被野猪拱了,下了雨,成了水坑,冻成了冰泥。我跳下去踩,冰泥咯咯咯作响,却不断裂。坑边耸起来的霜霄,足足有筷子长,像一根根微缩钟乳石。这里是山阴之处,冰泥和霜霄在当日都不会融化。

有一淤泥处,长了十几株水芋(南天星科植物),肥阔的叶子蓬蓬勃勃,霜冻一天,叶子萎谢,厚绿的色泽变成了灰绿。谁会想到,它一夜就死了呢?其实,霜冻让很多植物、昆虫在冥寂中死去,不知不觉化为泥土的一部分。

这条山谷约一华里长,谷里长满了油茶树、冬青、土樨、棕、构树、乌饭树、壳斗、山胡椒树、三角枫,树上挂满了横七竖八的野藤。没有结霜的露水,在树叶上结为冰。厚厚的树叶沉沉地下坠,有的树叶脱了叶蒂,落了下来。寂静之处是鸟世界。沿谷口而深入,鸟四处鸣叫。其实,很少看到鸟。因为我的惊扰,鸟才会从树林或白茅丛飞出。

已多年没有来松杉林。在二十几年前,这里并没有针叶林,而是一片灌木、茅草、蕨类混杂的荒山。村人砍伐了灌木,烧了茅草,种上了黄松和杉树。成林后,有人上山盗伐,护林员上山抓伐木者,我随同上山过。

松杉林沿山峰而下,在南坡、东坡郁郁葱葱。霜冻之下,针叶结了尖冰。每一棵松树或杉树,长出了上千根尖冰。针叶被冰包裹着。冰像一粒尖锥形的种子,针叶是其胚芽。冬日太阳虽是弱光,但照在林中,叶冰闪闪发光,显得很刺眼。树冠以下,针叶无冰,哀哀发黄。我抱着松树摇动,树冠当当作响,却无冰落下来。这就是雾凇。

在赣东,也只有在深山里,才可现罕见的雾凇。我发现,只有针叶树或有茂密树枝的落叶乔木,才会出现雾凇现象。山谷中的黄檫树、乌桕树出现了雾凇,而樟树、野柿树、构树则没有。我不懂雾凇的形成原理。我查《现代汉语词典》“雾凇”词条:“寒冷天,雾冻结在树木的枝叶上或电线上而成的白色松散冰晶。统称树挂。”雾凇俗称冰花,是一种白色不透明的粒状结构沉积物,非冰非雪。形成雾凇需要具备两个客观条件:湿度充分;零度以下气温连续时间长。即使有此两个客观条件,也不一定形成雾凇。

因为持续十几日的霜冻天气里,这片林中只出现了三天雾凇。

针叶林的地上是厚厚的针叶。脚踩在针叶上,可以听到针叶脆断的声音。林子较密,林地只长了一些野棘和毛蕨,稀稀的。松树擎天而生,直条而上,在十米之上开枝,横伸三五米,再之上收拢,形成塔状。松鼠无处不在。它们是一些不怕冷的家伙,嗦嗦嗦,跳来跳去。也许是很少有人来到松杉林,它们不惧怕人。它们还站在树枝上,看着我。我摇一下树,松鼠跳到另一棵树上,继续看我,似乎在说:你能拿我怎么样?

黄松会长松毛虫。松毛虫是一种繁殖力很强的害虫,噬木质,木质噬出齑粉。大风来了,松树被拦腰折断。黄鹡鸰、大山雀、松鸦、树鹊、伯劳,却很喜欢吃松毛虫。“哇哇哇哇”,松鸦在林中叫。但我没看到松鸦。它警惕人。我几次循声而去,都找不到。

据赶羊人曹老四说,山谷和松林里有许多野鸡出没。曹老四在山谷搭了羊舍,他也睡在羊舍边的木屋。他说,天蒙蒙亮,野鸡在咯咯咯叫,有时在松杉林叫,有时在白茅地叫,有时在油茶林叫。野鸡是有领地意识的野禽,一窝一窝出来觅食。我连续十几天去松杉林,没看到一次野鸡,也没听到野鸡叫。

我怀疑他的说法。那么多的野鸡哪有不出来觅食的呢?

我又相信他的说法。低海拔的林地或茅草地,水源稳定,确实是野鸡安身之地。

曹老四为什么不说鸟多呢?林中鸟多是正常的。正常的事,有什么值得说呢?当然,他只知道是鸟,至于是什么鸟,他不知道。也可能是,他也不知道野鸡也是鸟。没办法说清的事情,还是不说。我去了几次,发现山谷里有好几窝竹鸡。竹鸡也是一窝一窝生活的。

一次,我沿着山谷的涧溪走——很有意思,涧溪硬硬的,像冰块的链条。我走在冰块的链条上,脚步咯嘣咯嘣响。白茅被冰压倒,和冰盘结在一起。冰很滑,鞋底簌簌簌地滑溜。山边的灌木林里,发出了“嘘咭咭,嘘咭咭”的叫声。这是很亲切的、略带柴火味的叫声。叫声持续了十几分钟,对面山谷有了回应声。在松树林,我也听到了相同的叫声,湿漉漉的空气浸透了欢快、悠长的愉悦。

有一块松树林是我固定要去的。树林在山沟侧边,有一块小平地,树也不过于茂密。松树林中还间杂了两棵冬青、一棵山毛榉、一棵枫香树。杂树都是野生树,较为高大,因为竞相生长,每棵树都很挺拔。我在每棵树上挂了一个纸盒,在纸盒里装了花生和碎玉米。在冬青树上,我还挂了一条半斤重的干鱼。干鱼用铁丝穿过鱼头,倒挂在树丫上。

纸盒挂上去的第二天,花生不见了。有的树下,嗑碎的花生壳撒了一地;有的树下,很少有花生壳或没有花生壳。我想,这是松鼠干的。松鼠爱吃花生,没吃完的花生被它藏了起来。碎玉米却没有动,干鱼也没有动。第七天,干鱼被啃了半截,我估计是黄鼠狼跳起来吃掉的。只有一个盒子里的碎玉米被吃了部分。鸟很难发现盒子里的秘密。林鸟的视觉很容易被障碍物干扰。

有一次去山上的途中,遇上退休老师周老师,他说,前几日在附近的山坞有两个人发现了老虎。我说,不可能有老虎,江西已有四十年没发现老虎了,可能是云豹。

“云豹也有四十多年没出现了。你可以去问问他们。”周老师说。

“是哪两个人发现的?”我问。

“一个是方子彪,一个是典癞痢。”

周老师的这个讯息,让我震惊。我从不认为,也从没听说过这一带的群山有云豹。我将信将疑。周老师见我疑惑,说:去年,我和我爱人从台湖村去小玉山,走进山垄将要翻越一座高山,听到森林里有“呼,呼,呼”的啸声,山林震动,我爱人吓得都快哭了,我也吓得毛孔倒竖。

我顾不上去爬山,约了臣忠去白山底(自然村地名)找方子彪。方子彪不在家。他哥哥和嫂子在看电视。他哥哥说,子彪回单位了。我问:子彪看到老虎了?在哪个山坞看到的?

他哥哥站在大门口,指着对门的山垄说:这里进去一华里,右边山坞叫王江坞,白山底的饮用水是从坞里引过来的。十几日前,蓄水池堵塞了,子彪去清理水池,看到了老虎,跑回家跑脱了气。

“山垄有一个三角湾,湾口进去就是王江坞。”臣忠说。

“当时就是子彪一个人去的吗?”我问。

“就他一个人。”

“典癞痢也看到了,是吗?”我问。

“他是看到了。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

“要不去王江坞看看?”我对臣忠说。

“去看看。”

我们到了山垄口,见了深深的山林,有些后怕。赤手空拳的两个人,万一遇上方大哥所说的老虎,不是找死吗?臣忠说:它吃了我们,是我们活该,我们伤了它,我们坐牢。

吃了晚饭,我又约了臣忠去找典癞痢。典癞痢是小名,大名叫余正盛。典癞痢坐在火桶上看电视。他七十多岁了,记忆力很好,很善谈。他说,农历十一月初,我一个人去王江坞砍柴,一棵碗口粗的茶籽树被砍了一大半,我突然听到哗啦一声,我以为是哪棵树倒了,或山崖石头落下来了,我站起身,抬头往后看,看见一个头从树林露出来,头和老虎一模一样。

我问:看见身子了吗?

“我哪敢再看?我握着柴刀往山下跑,大兽往山上跑,树林哗哗响。板车丢在山里,我空手跑回家,吓得说不了话。我老婆还以为我见了鬼。”

“王江坞怎么会有大兽呢?其他山坞都没听说过。”我说。

“王江坞很阴邪,没几个人敢去。那里的山田荒了几十年。坞里的杂树很高,山后是山崖,野猪很多。五十年前,有人被大兽吃了,只剩下一双脚板。脚板埋了一个坟,叫作脚板坟。这样的地方没几个人敢去。”

“大兽出现这个把月,还有人敢去山垄吗?”

“结伴去还可以,谁一个人去谁找死啊。”典癞痢说。

从典癞痢家出来,我又和方子彪联系,确认大兽之事。方子彪说:我清理了水池,抬起头,看见一张老虎脸,我魂都吓散了,鞋跟鞋头都穿反了,跑得比鬣狗快。

方子彪在公安部门工作,对动物还是有识别力的。他说,他看到了头部,因没看到全身也就估计不出体重。云豹体形小,老虎体形大,但头部斑纹很相似。

云豹出没于稀疏的灌木林,或稀疏的灌木与乔木混交林。这样的林木群,在赣东群山还是很多。野猪和山麂也很喜欢在这样的地带生活。

有人发现了云豹,我也不敢去更远一些的深山里。我只有多去松杉林。那里可以听到冰花悄悄融化的声音,嘀嗒嘀嗒的针叶滴水声如时钟的脚步,不疾不徐。毫无疑问,这也是天籁之一种,也与我的内心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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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菲新作 生态散文集《客居深山》

傅菲,江西上饶人。出版散文集《元灯长歌》《深山已晚》《我们忧伤的身体》等三十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芙蓉文学双年榜、方志敏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及多家刊物年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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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傅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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