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后的那片松树林
文/杨剑城
老屋后头有一片松林,不知何人所植,亦不知始于何年。松树排得密,枝干交错,日光漏下,便成了碎影。地上积了厚厚的松针,踏上去软软的,有些声响。
每年秋深,松林里便生出枞菌来。先是松针微微隆起,继而裂开,露出菌盖。菌盖褐色,沾着松针碎末,边缘微微卷起。菌柄白而粗,常斜插在松针里。采菌人见了,便蹲下,手指捏住菌柄,轻轻一提,菌便离了土。菌根带着些湿泥,泥里混着松针的碎屑。
村里人叫它“枞菌”,也有叫“松菌”的。名目不一,东西却是一样。菌子味鲜,可炒可煮,亦可晒干存着。贫苦人家得了,便是一顿好菜;富户得了,不过添一味小菜。然而菌子不长在富户的园子里,偏生在老屋后的松林中。
松林属公家,菌子便也属公家。但公家不管这些小事,菌子谁采了便是谁的。清早,天刚亮,就有人影在松林里晃动。多是妇人孩子,提着竹篮,低头寻觅。脚步要轻,怕惊了菌子;眼睛要尖,菌子颜色与松针相近,一不留神便错过了。
王婶采菌最是拿手,她个子小,眼睛却亮,总能寻到别人寻不到的菌子。她男人早殁了,留下三个孩子,全靠她一人拉扯。菌子上市时,她便天天来,采了菌子提到镇上卖。镇上人认得她,知道她的菌子新鲜,都爱买。卖得的钱,换些米面油盐,日子便勉强过得。
李家的孩子也常来,李家贫,孩子多,吃饭的嘴多,干活的少。大孩子带了小孩子,在松林里转悠。孩子们眼尖,跑得快,常常比大人采得多。采了菌子回家,母亲挑好的炒一盘,差的晒干,存到冬日。
也有采了菌子自己吃的。张屠户便是。他每日清早宰了猪,午后得闲,便踱到松林里,慢悠悠地寻菌子。寻到了,也不急,蹲下来,摸出烟袋,吸一锅烟,才采菌。他说菌子要等太阳晒过才鲜。他采菌不卖,回家让老婆炒了,下酒。
松林里的菌子,采的人多,便不易得了。有人天不亮就来,有人日头落了还不走。松针被翻得凌乱,露出下面的黑土。菌子越发难寻,寻到的人便越发欢喜。
有一年,菌子出得特别多。松林里到处都是,菌盖顶着松针,像无数小伞。村里人惊奇,都说从未见过这样多的菌子。家家户户都来采,竹篮满了,用衣襟兜着。菌子吃不完,晒干的串成串,挂在屋檐下,黄澄澄的。
王婶采得最多,她那几天笑得合不拢嘴,菌子卖了,钱攒着,说要给大儿子做件新棉袄。李家的孩子们也高兴,天天有菌子吃,小脸上见了肉。张屠户照样不紧不慢,他说菌子多了反而不稀罕,味道也淡了。
菌子多了,便有人动起别的念头。赵家的二小子,采了菌子不回家,偷偷拿到邻村去卖,价钱比镇上高。他爹知道了,骂他贪心,说松林的菌子该村里人得,不该卖到外头。二小子不服,顶嘴说菌子又没写名字,谁采了是谁的。他爹抄起扫帚打他,他跑了,一夜没回家。
菌子多了,也生出事来。周家的媳妇和钱家的媳妇,为了一丛菌子吵起来,都说自己先看见的。吵着吵着动了手,互相揪头发,滚在松针上。旁人拉不开,直到两家男人来了,才把各自的女人拖回家。第二天,两个女人又在松林里碰见,互相瞪眼,却不再吵了——菌子要紧,吵架耽误工夫。
那年菌子出得多,去得也快。不出十日,松林里便难寻菌子了。松针恢复了平整,仿佛从未被翻动过。人们渐渐不再来,只有王婶还日日巡视,指望能寻到几朵漏网的。
冬来了,松林里积了雪。雪盖住松针,也盖住了菌子的根。村里人围着火炉,吃着秋天晒干的菌子,说明年菌子还会长出来。
第二年,菌子却少了。寻遍松林,只得零星几朵。王婶天不亮就来,天黑才走,采的菌子不够卖一天。李家的孩子们跑断了腿,篮子还是半空。张屠户干脆不来了,他说费那工夫,不如多睡会儿。
人们说,是去年采得太狠,菌种伤了。也有人说,是天气不好,雨水不调。究竟如何,没人说得清。菌子少了,松林便也冷清了。偶尔有人走过,也只是路过,不再低头寻觅。
王婶还是天天来,她头发更白了,腰也更弯了。她采不到菌子,就捡松果,松果也能卖钱,只是不值钱。她的大儿子终于有了新棉袄,是帮工挣的,不是菌子换的。
第三年,菌子更少了。松林里几乎寻不到。人们渐渐忘了这里曾长过菌子,只有老人偶尔提起,说哪年哪年,菌子多得采不完。
松林依旧,松针落了又积,积了又落。松鼠在枝头跳跃,鸟儿在树梢鸣叫。阳光透过枝叶,碎影斑驳,与往年并无不同。
只是不见菌子了。
杨剑城,湘西凤凰县人,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分会会员。
来源:红网
作者:杨剑城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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