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的高考应战
文/肖凌之
在记忆的长河中,总有一些地方承载着我们最纯粹的梦想和最炽热的奋斗,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无论岁月如何流转,始终熠熠生辉。于我而言,新宁县的黄龙中学便是这样的所在,它见证了我第一次的高考应战与蜕变。
1978年的10月,树叶开始在秋风中簌簌飘落,就像在为这个特殊的时刻铺垫着前奏。我们这些分散在黄龙区各公社中学,刚进入高二的学习尖子,仿佛被命运的丝线牵引,齐聚于黄龙中学,组成了一支为梦想冲锋的战斗队。那时,高考的曙光穿透时代的雾霭,区文教办主任张君卓敢想敢干,将全区高二优秀学生实施重点培养,并开设“高考复读班”。他的这一举措,照亮了我们前行的道路,大家怀揣着对知识的渴望,对未来的憧憬,一头扎进了备考的战场。
来自高桥、烟村、白沙、横铺、黄龙、清江、堡口、温塘等8所公社中学的约40位青涩学子,带着懵懂与坚定,汇聚一堂,序列成黄龙中学高2班。只是,令人心生疑惑的是,同区的安山公社缺席了这场盛会,至于缘由,随着岁月的流逝,早已隐没于历史的尘埃,徒留一份悬念。除了我们应届生尖子班,还有两个复读生迎考班,大家目标一致,心向高考。到了1978年底,我们班有几个同学选择去了高3班,主攻文科,我则和大多数同学一样,选择了尚未开设生物课的理科,开启了与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英语和政治的深度“对话”,在知识的海洋奋力遨游,只为叩开高等学府的大门。
被选入尖子班,本是无上荣耀的事,可于我而言,现实的难题也接踵而至。黄龙中学离我家有十余公里,其间山水阻隔,不仅要翻山越岭,还要搭乘渡船横过新宁人的母亲河夫夷江。曾经上学的走读模式成为奢望,寄宿便是我唯一的选择,这无疑给捉襟见肘的父母增添了经济负担。我那时的家,常被贫困的阴霾所笼罩,缺钱少米、缺衣少食是常态,但父母眼中的坚定与期许并未动摇。母亲迈着小脚,在蜿蜒的山路上蹒跚前行,亲自为我送米的身影,至今仍定格在我心灵的相框里,成为我求学路上最温暖的慰藉,激励我勇往直前,不敢有丝毫懈怠。
初入黄龙中学,眼前的景象却让我有些失落。学校坐落于大山岭的脚下,毗邻县城通往邵阳市的省道,与黄龙居民区相接,由尹姓和肖姓两家族祠堂改建而成,占地不过三至四亩,简易的粉土围墙在风雨的侵蚀下显得十分斑驳。校门朝向北边一片广袤田野,一条从大山岭朱元冲流出的小河穿越其中,经黄龙医院旁的柳树林,最终汇入夫夷江。三四月间,校园的后墙外橘花绽放,馥郁的芬芳给这略显简陋的学校增添了一抹别样的浪漫。
围墙内,仅有横亘南北的四排建筑。靠近省道的是澡堂与几间教师住房,往里走,是一排两层青砖教学楼,六间教室错落分布,教室连接处便是老师住宿兼办公之所。再往前,是一块空旷场地,两个篮球架孤独矗立,那便是我们唯一的运动场。紧接着,是一排陈旧的单层木房子,靠近校门的一头是教工食堂,另一头则是女生寝室。再跨过几步,才是两层红砖新建筑,设有四间教室、两间男生寝室以及老师的多功能用房,我班就在第一层的第一间,我也寄宿于第一层的寝室里,与同来自高桥中学的邓昌珍同学结伴同床,他带盖被,我带垫褥。师生共用的公共旱厕则位于学校后围墙下的小坡上,每次前往,都要爬坡过坎,碰上霜冻与结冰天气,犹如一场小小的“冒险”。学校没有专门的学生食堂,寄宿生只能在校门旁的临时工棚里用餐,没有桌椅,大家或蹲或立,几人一组手拿碗筷围着脸盆分食饭菜,条件虽艰苦,却也充满了质朴的烟火气。没通自来水,校内紧挨校门的一口人工井承担着全校的用水需求,吊水的辘轳吱呀作响,诉说着岁月的故事。用电也难以得到完全保障,停电时,煤油灯微弱的火光摇曳,大家在昏黄的灯光下苦读,鼻孔常常被熏得黑黢黢的。柴火也需师生自力更生,在班主任的带领下,我们多次踏入那看起来似乎很近走起来却十分遥远的大山里去砍柴,山高路陡,汗水湿透衣衫,但大家齐心协力,从未有过怨言。
在黄龙中学的那九个月,日子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钟表,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走。除了周日回家改善伙食、取米和带一些干菜,其余时间皆沉浸在书海之中,两耳不闻窗外事,满心满眼只有高考。学校课程设置紧紧围绕高考大纲,劳动课未曾荒废,除了前往大山砍柴,我们还到夫夷江对岸的农场挖土和种养作物,而体育、美术和音乐课程却成了被遗忘的珍宝。大家心照不宣地围绕着高考指挥棒,考什么学什么,虽有些无奈,却也充满斗志,为了梦想全力以赴。
班里的同学都只有十五六岁,稚气未脱,除了本地生,其余的都是寄宿生。远离家人的呵护,我们不仅要学会自主学习,还要打理日常生活琐事。由于条件受限,洗澡便成了奢侈之事,不少同学身上长了虱子、疥疮,瘙痒难耐时,男同学们不顾寒冬腊月,跳进田野中间的那条小江,在冰冷的水中嬉戏打闹,美其名曰“洗日光浴”,实则是为了解一时之痒。有些同学则用锑桶盛着水,直接在寝室里擦拭身体,弄得室内常常是“汪洋一片”,逼着室友们只有踏上砖块才会不湿鞋。夜晚尿急了,男生们大多是在黑暗的室外解决,寝室周边常年弥漫着刺鼻的尿骚味,如今想来,虽有些难为情,却也是那段艰苦岁月最真实的印记。
正值长身体的年纪,学校的伙食常常是清汤寡水,难以果腹。好些次睡到半夜,饥饿如潮水般袭来,我只得难为情地摸着黑溜进附近的教工食堂,伸手在煮饭的锅里摸索,若能抓到一把冷饭,便如获至宝,匆忙塞进嘴里;若一无所获,就只能失望地强忍着辘辘饥肠,在黑暗中盼着天明。那日子,总觉得肚子里是慌慌的感觉,碰到那一月中的两次牙祭,我就向班上仅有的6位女同学讨好,目的就是想把自己碗里分到的寥寥瘦肉,与她们碗中的肥肉予以对调,因为瘦肉不解馋,肥肉才倒口和过瘾,才可削减几天的饥饿感。
然而,在这片艰苦的求学土壤上,老师们却如明灯般照亮着我们。班主任李秀浩老师,温润如玉,不仅肩负着班级管理的重任,还教授英语课程。他从不疾言厉色,每天清晨,都会准时带领我们做课间操,身姿挺拔,动作规范,为我们开启活力满满的一天。语文老师徐月明,是一位诗人,虽在教学方法上欠有火候,却用他对诗歌的爱激发了我们对文学的向往。数学老师夏贤堤,德高望重,年事虽高,对待学生的问题却一丝不苟,他就住在教室后面的半间小房,无论何时,只要我带着疑惑踏入他的房间,他总会放下手中的事情,戴着老花镜,耐心地为我答疑解惑,慈祥的面容如春风拂面,驱散着我心头的困惑。物理老师徐景武,口头表达虽不十分流利,但肚里却藏着无尽的知识宝藏,每一堂课都精心准备,讲解深入浅出,复杂的物理原理在他的阐释下变得通俗易懂。化学老师刘孝桐,教学兢兢业业,对健身和打篮球也情有独钟,课堂上的他严肃认真,对学生要求严苛,看到不顺眼处,定会直言不讳地批评,虽当时我们心中有些委屈,如今回首,才深知那是他对学生们深深的期许。政治老师夏贤春,上课充满激情,将枯燥的政治知识讲得生动有趣,引领我们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
在高桥中学时,我确实是所在班的尖子,而且还是一班之长。可来到这个尖子班,高手如云,我瞬间感受到了压力如山。每一堂课都全神贯注,每一道题都反复琢磨,该背诵的知识点从不马虎。课余时光,我常与同学相约躲进校园背后的橘园,在橘花的芬芳中,默诵课本要点,那淡雅的花香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知识悄然潜入心间。尽管付出了诸多努力,我却总觉得脑子懵懵懂懂,学习不得要领,成绩虽较为均衡,却始终未能拔尖。高二上学期的考试,我每门成绩达到80分以上,学校安排我在同学大会上分享了经验。在班上,我的数理化和英语成绩还比较突出,还曾与同班的王瑞阶同学被选送参加了邵阳地区物理竞赛,可结果不尽人意,未能斩获佳绩。这一路虽磕磕绊绊,但我并未放弃,坚持在迎考的征途上砥砺前行。
终于,1979年的高考拉开帷幕,我带着紧张与期待走进考场。成绩公布,英语及了格,大大超过了绝大部分同学,但不报英语专业,那时这门成绩只作参考,不算录取总分,这样一来,我的有效总分只超过地属中专线十几分,最终只被武冈师范录取。那一刻,我心中五味杂陈,有欣喜,有遗憾,但更多的是憧憬。我深知,自己是全班12位考上高校的同学之一,虽不及江邵林、何加龙、陈卫东、邓艳群等几位同学考得理想,但也是全班中的前列,在全县众多考生里更是百里挑一,这份荣耀,于我、于家族,都意义非凡,它让我吃上了“国家粮”,彻底改写了我祖辈务农的历史,开启了我全新的人生篇章。
在黄龙中学的九个月,有两件事如烙铁般印在我的记忆里,每每想起,至今还心有余悸。一个周末,我从家返校,抵达夫夷江码头时,艄公不知去向,望着宽阔的江面,心急如焚的我竟斗胆独自走上船头,解开系绳,平生第一次操起船篙撑船。可那船全然不听使唤,左摇右晃,在水面上斜横着前行,吓得我脸色惨白,冷汗直冒。幸亏有岸上好心人指挥,船最终靠岸,却已偏离码头百余米。彼时,黄龙柳山林因发生过沉船事故,十几条鲜活的生命消逝,如今想来,仍觉后怕。还有一回的周末返校途中,行至贺毛岭与羊坪之间的荒山野岭,口渴难耐的我俯身掬捧几口山泉水饮下,刹那间,肚子绞痛难忍,我倒在地上打滚,四周是阴森的坟地,绝望之感如潮水般将我淹没。就在我以为生命将在此终结时,腹中一阵翻江倒海,腹泻之后,疼痛竟奇迹般消失,我挣扎着起身,继续踏上返校之路,仿若重生。
时光悠悠,一晃46年过去,岁月的车轮滚滚向前,世事变迁如白云苍狗。每次途经黄龙中学,我都想走进那扇熟悉的校门,重拾往昔记忆,可总是身不由己,只能匆匆一瞥,任思绪在风中飘散。直至乙巳年的清明节前,我携老伴返乡,特意将车停在路边,怀着虔诚之心,缓缓走入了这所改变我命运的母校。
眼前的景象让我既惊又喜,校门已迁至省道边,校名依旧,可校园内早已旧貌换新颜。曾经的建筑踪迹全无,取而代之的是宽敞明亮的新式教学楼、整洁舒适的学生宿舍、设施完备的教工住宿区以及红绿相间的塑胶运动场。校园已大幅拓展,面积已扩展到原来的几倍,而且布局合理,功能齐全,宛如一颗璀璨的教育明珠。经询问得知,学校如今只招收初中生,在校学生上千人,师资队伍也日益壮大,有教师一百余人。还听闻,在后来的发展中,学校的办学业绩持续突出,在历年的中考中,优秀率、升重点高中人数稳居全县农村中学前列。看到和听到这些变化,我心中感慨万千,仿佛看到了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碾碎了贫穷与落后,带来了繁荣与希望。
黄龙中学,她的曾经虽然简陋寒酸,却如一位质朴无华的母亲,用瘦弱的身躯为我们遮过风挡过雨,孕育了无数梦想;她用坚韧与包容,见证了我们的成长,改写了我们的命运。她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承载着我们的青春记忆,成为我们灵魂深处最温暖的港湾。
如今,站在崭新的校园里,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我们,带着改变命运的梦想,在简陋的教室里挑灯夜读,在崎岖的山路上负重前行,在冰冷的江水中嬉戏打闹,在橘花飘香的园子里默默诵读……我们用青春的激情书写着奋斗的华章,用坚韧的精神向着人生的高处攀登。
回首往昔,我深深感恩那段艰苦却充实的九个月时光,感恩黄龙中学老师们的辛勤耕耘和无私奉献,感恩父母的含辛茹苦与默默支持,感恩同学们的相互陪伴与携手共进。黄龙中学,俨然已是我心中的圣地,她的精神会如火炬般,代代相传,照亮后来者前行的道路,向着光明的未来奋勇前行。
肖凌之,笔名石川,一个退休后还依然坚持写作的老公务员。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文化报》《中国新闻出版报》《中国旅游报》《湖南日报》《新湘评论》《湖南文学》《湘江文艺》《文艺生活》等报刊,著有随笔集《人生如字——谐音字趣谈》(人民出版社出版)和《人生当有》(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来源:红网
作者:肖凌之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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