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插图。

关于AI与人的思考（书信二札）

刘舰平：少功你好，近来尝试写了一批现代短诗，也积攒了一堆问题。AI时代的飞速到来，我和许多人一样，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惶惶不可终日。一切似乎都在推倒重来，个体生命的心力能抗拒将改变人类历史的算力吗？特意从近作中选取了十首小诗向你请教，盼解惑。

杂感诗十首

◎记忆

你记住的人忘却了你

你忘却的人记住了你

◎邮花

那时候

我们把邮票叫做邮花

一枚邮花变成鸿雁

需要八分钱

穿过相思浓郁的季节

满身齿痕的邮花逐渐凋零

当年加盖邮戳的爱情

真的只值八分钱么？

◎家书

几封泛黄的家书

随我四处漂泊

父亲生前的笔迹

仍有体温残留

尽管那些文字结满盐霜

恍若岁月的一片废墟

总想在梦里重建它

月落三更我已精疲力竭

竟无力抚平

一个皱皱巴巴

轻薄如纸的家

◎离愁

飞机 高铁 来去匆匆

慢不下来的日子

催赶我们丢失了许多

看似无用的东西

没有十里相送

不见长亭短亭

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

千余年前的这份离愁

花鸟尚能共情

我们已然麻木

◎微笑

AI设计的微笑

比真人还真诚

硅基的柔软

掩饰不了数据的僵硬

我不敢面对这种微笑

因为心头总有一层

退不去的鸡皮疙瘩

◎求职

他求职无门

工作被机器人取代

拖着颓败的躯体回家

被出站的人流裹挟着

像地铁口的呕吐物

他晕倒在一家小诊所

醒来扫码时却幻想

能否为冰冷的大数据

测量一下体温？

◎小鸭

一只毛茸茸的黄小鸭

据说是仿生智能玩具

卖鸭人满嘴新词吐沫横飞

终于勾起围观孩子的好奇心

鸭贩子玩具售罄赶紧开溜

孩子们你抢我夺啧啧称奇

黄小鸭耷拉脑袋气绝身亡

有家长望着满手鸭粪的孩子

喷一口烟雾，开心感叹：

这AI机器鸭

也太逼真了！

◎惊愕

邻居家的一个男孩

突然对我大声宣布：

明天起，我不吃鱼了！

又挥拳要没收所有钓鱼竿

事情闹大了，我问为什么？

他滔滔不绝地陈述理由：

人是从海里来的你知道吧，

鱼是我们的亲戚还能吃吗？

面对这位科幻绘本迷

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传奇

他留下一部《时间简史》

时间留不住史蒂芬·霍金

一张窄窄的病床

能躺下整个宇宙

却容不下一段人间爱情

他是明月一样的天体

是把地球当驿站的外星人

他是未知世界的探险者

是灵魂出窍的独行侠

他的躯体如同镣铐

他的思想照样舞蹈

活着，像神奇的植物

死去，是纠缠的量子

◎问题

我梦见达尔文

请问，您知道硅基生命吗？

先生不屑地弹弹烟斗，拒答

我说，他是人创造的新物种

智商将远远超过人类

先生皱紧眉头，沉默

我忧心忡忡地道：人类

要面临的可能不是进化问题

而是如何避免被歧视的问题

先生双目圆瞪：你滚吧！

2024年秋于广州郊外

韩少功：舰平你好，新作拜读，果然是廉颇老矣，尚能诗也，且青春想法扑面而来，啧啧可赞。

眼下，人工智能等技术快速突破肉眼可见，故科幻文学也成为热点。但我受不了某些机甲版的三侠五义，比如星际楚汉争和激光狼牙棒；更忍不了三流理科生的智商税，不相信他们的量子炼丹术和数据快乐丸。这些东西，怎么嗅都有一股发霉的古墓味。

文人们真爱科学，与其满嘴跑科技新闻，还不如关注一下科技对人的现实影响。如你笔下涉及的，网络如何让家书不再“万金”了，视频如何让离别不再“肠断”，机器人能否让大家统统闲死，硅基情侣是否也有牙疼、吃醋、社恐……就在昨天，邻家有一大学新生，烦恼于父母的频繁视频，竟将对方拉黑一周以示惩戒，急得母亲抓狂不已，顿觉天崩地裂、生不如死。好玩吧？莫非这就是新时代的长相忆或游子吟之一？文学，人学也。如果对人生、人世、人情、人性无所敏感和发现，科幻写作也就成了物学，即器物学，无非是花式展销和综艺带货，难免文不文、理不理的拧巴。这是严重的文学界不务正业，是专挑自己的短板去争高下。相反，盯住人，盯住现实中的人，才是文学对一个高科技时代最好的监控与赋能，是（广义）科学本身的重要组成部分吧。

加油！祝阁下的科技入诗更有作为，来日或可一骑绝尘。

刘舰平，男，因眼疾渐不能视，有号半瞧。祖籍湖南桃江，生于湘西沅陵。做过演员、乐手、电视台文艺编辑等，现为湖南省作协驻会作家。发表及出版有小说、诗歌、散文、剧本等多种。作品在国内和海外获奖二十余次。后苦于无法读写一度中断创作。所幸的是，他借助语音手机以编写短信的方式重新拾笔，开始尝试现代新诗与旧体诗词相互借鉴、融合的写作，近年已出版有诗集《高山流水》《心象》《我和影子》《归去来》等，在国内外诗界颇受关注与好评。

韩少功，1953年1月出生于湖南长沙，1968年赴湖南汨罗县插队务农，1974年调至汨罗县文化馆，1978年就读于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任《海南纪实》杂志主编、《天涯》杂志社社长、海南省作协主席、海南省文联主席等职。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等，中篇小说《爸爸爸》《报告政府》等,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日夜书》《修改过程》等，长篇随笔《暗示》《革命后记》等，长篇散文《山南水北》，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等。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法国文艺骑士勋章、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等。作品有40多种外文译本在境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