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师旧忆
文/肖凌之
在时光的长河中,诸多过往仿若浮沫,转瞬即逝,但武师(武冈师范学校的简称,也是我们对母校的昵称)却如一座隐匿于岁月深处的精神故园,即便校名已成历史,校址已变为武冈市实验中学,办学宗旨也已与邵阳师范、邵阳市教师进修学院、邵阳市艺术学校整合成现在位于邵阳市城区的湘中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可我那段曾经在此留下的青涩却炽热的过往,依旧在我记忆里是那样清晰,犹如一盏灯,为我照亮了往昔,指引着来路。
记得那是1979年金风送爽的时节,而我却带着几分懵懂和未知,以肖顺碑的名字,从一个刚高中毕业的青涩少年,怀揣着复杂的心情,踏入了她的门槛,就此开启了一段为期两年却刻骨铭心的中师培训征程。
说实在的,在收到武师录取通知书的那段日子,我的心是复杂难明的。既有喜悦,因为从此我可以跳出农门,吃上令人艳羡的“国家粮”,成为家族中那颗闪耀的启明星;又有失落,因为我高考成绩不尽人意,仅仅达到中专线的最底层——地属中专,那心心念念的理想大学,如同遥不可及的梦幻泡影,碎落了一地;还有脸上的挂不住,在那个教师职业不太受尊崇的年代,想到毕业后自己居然要被锁定于小学讲台,满心的抵触如潮水般翻涌。
可再怎么说,恢复高考才三年,应届毕业的我就能考上中师,不光在我的家族,就是在我那十乡八里,都是破天荒的喜事。在我赴校的那天,全院落的乡亲们似乎约好了般,纷纷涌向我家,小小的屋子瞬间被欢声笑语、真挚祝福所填满。父母眼中闪烁着骄傲与不舍的泪花,乡亲们淳朴憨厚的笑容与道贺,让我眼眶滚烫,喉咙像被堵住一般,不知怎么说起。更让我动容的是,我的一位堂叔,硬是要亲自开生产队的手扶拖拉机把我送到新宁县城汽车站,以表达他那份最真诚的祝贺与欢送。
尽管如此,我的情绪还是没有高涨起来,而是无可奈何地带着乡亲们淳朴的祝福与希望,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想法,来到武师这座校园的。
校园看起来远不及我想象中的模样。她位于武冈东城郊资水河畔的一处台地,面积大概就是100亩左右,但却有不少上了年纪的翠柏树、柚子树、桂花树、银杏树等点缀其中,只有十数栋以青灰为主色调的建筑错落其间,透着几分古朴与庄重。最当眼的就是校门前那七层八面的东塔,又叫凌云塔,二层以上的每层各开四扇观望窗,塔巅长有几棵饱经沧桑的小杂树,并矗立一根压有下大上小的三个铜葫芦来稳固的避雷针,直指苍穹。整座塔,宛如一支直插云霄的巨笔,书写着岁月的雄浑与风霜;还如一位沉默的智者,藏着深邃与从容,俯瞰人间的更迭;也像一位镇守校园的卫士,身披斑驳光影织就的铠甲,在四季晨昏中坚守不移。穿过一条由两排青柏遮蔽的鹅卵石幽径,再靠左登二十级麻石板台阶,就是当时宛如一个老牌坊的校门,只是上面“武冈师范学校”几个红色大字赫然醒目,那架势,既像是目送着资水的滔滔不绝,也像是在遥望着远处的巍巍青山。主教学楼只是两层的坡屋顶建筑,体量还算威武,正门和内中央由走廊连通,一层是知识传递的教室和青年教师的生活与备课之所,二层藏着图书室、报刊室和实验室。在主楼背后及其后部左右的几栋都是单层的坡屋顶教学楼,静静伫立,似在与主教学楼一道在诉说着教育的坚守。学生寝室,在我们刚入校时,就是一个由风雨走廊连到主教学楼的“日”型平房四合院,有些古朴但也温馨。在二年级时,学校便在校园右后部靠武冈三中的围墙处加建了一栋四层楼的学生宿舍,算是学校的最高建筑。运动场在四合院和新学生宿舍之间,很简易,却也开阔,布陈着球场、跑道、沙坑、爬杆、单杠、双杠等基本的体育设施。礼堂兼食堂的台阶下,就是紧挨资水河畔的锅炉房和大厨房。学校行政楼,也只是两层外走廊的单体建筑,位于学校的左后部,可经一长廊达主教学楼,再从主教学楼通向校门。至于其他的地方,不是教工的宿舍,就是简易的花圃或是教工们的菜地。整个校园,只能说是文化的韵味和烟火的气息相互交织。
入校后,学校给我们开展了一次入学教育,我对武师的认识才上升了层次。她虽无巍峨楼宇,也无雕梁画栋,但她创办于1936年10月,其前身为世界著名平民教育家和乡村建设家晏阳初博士创办的湖南衡山乡村师范学校,抗日战争时期移址武冈,更名为湖南省第六师范学校,1953年改名为湖南省武冈师范学校。第一任校长,是我国的当代著名教育家汪德亮。学校不大,也不起眼,却有着优良的办学传统和突出的办学成果,已为国家输送了万余名毕业生。她看似朴素,却藏有磅礴的力量。这场教育,让我对武师的情感有了悄然的变化,不仅是愉快地接纳,而且心生了许多敬畏、许多骄傲,让我重新审视了一番自己的价值。我默默发誓,要在这两年里好好珍惜、好好把握,不负自己,不负学校对我们的一片期许。
不曾想到的是,初来乍到,我便遭遇了一番挫折。欢迎新生的文艺晚会上,从未登台演出过的我,居然被班主任看中,委以重任,代表所在的41班为全校师生表演快板。那天晚上,礼堂里的观众黑压压一片,舞台的灯光格外炽热,从没见过大场面的我,紧张而慌乱的心是半点都不听使唤,我敲着快板忘了词,忆起词来又乱了节奏。我的这般表现,班主任和同学们并没有给予当面批评和嘲笑,但我心中却十分清楚,我让他们失望了。散场后,班主任路过我身旁,只是轻轻拍了拍我肩膀,动作很轻,却在我心里落得很重。我知道,那里面肯定藏着无声的叹息与遗憾。也就是这开局的失利,便淹没了我初入校园的热忱,自信的火苗遇到了一场风雨,此后的日子,我默默隐于众人。
那年代,女生读中师的,居然少得让人难以想象,男女生比例严重失衡。我们全年级有近300名学生,女生才寥寥10人,我们班自然是清一色男生,戏称“和尚班”。球场上,只有阳刚,没有柔情,我们只得尽情挥洒汗水,用粗犷、宏亮、浑厚的声音去呼喊、去助威;教室里,虽然也是互帮互助,共同进步,但表达的方式,直接而真挚、尖锐而激烈、豪迈而粗粝,有了争论,没有面子的顾虑,常有的,不是面红耳赤,就是手舞足蹈。青春少了几分粉色的浪漫,花前月下、柔情蜜意,只能是想象中的美好场景,但我们却有着为梦想拼搏的热血与豪情。
那两年,学业上,课程既熟悉又陌生。语文、数学等科目似曾相识,却又因培养方向的不同有了别样的深度。遗憾的是,因那时的小学没有英语课的设置,所以武师也没有这门课的安排,我曾较好的英语基础没有机会去展示和提升。新增的音乐、体育、美术、教育学、心理学和教材教法,却如一扇扇通往新领域的窗,为我们打开了小学教育的神秘大门。钢笔、粉笔、毛笔“三笔字”的练习,也是十分讲究的事情,每一笔每一划都蕴含着对教师职业的敬重。临近毕业,我们班奔赴洞口城关一校实习,那是理论与实践的初次碰撞,我站在讲台上,望着孩子们纯真的眼眸,心中五味杂陈,对未来教师生涯的忐忑,对知识传承的敬畏,似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于我来说,成长的挑战还不止于学业。正值长身体,每月十几块饭菜票难填肚腹饥饿。我的自力更生之路,满是艰辛与窘迫。课余时分,眼睛像探照灯一般在校园角落搜寻,捡老师和同学们丢弃的牙膏皮,积攒起来换钱,那几分几毛的收入,是我对饥饿的微弱抵抗;某个夜晚,与覃姓同学饿得前胸贴后背,鬼使神差般摸黑溜进学校红薯地,刚蹲下身子,双手才碰到红薯藤蔓,一道手电光如利剑般刺破黑暗,原来是学校保卫科的老师。那一刻,恐惧如电流般传遍全身,我们死活不肯移动半步,双腿发软,跪地求饶,声泪俱下保证以后不犯,老师或许动了恻隐之心,放过了我们,那夜的慌乱与狼狈,我至今还刻骨铭心;卖烤饼和卖发糕的师傅仿佛知晓我们的肚中饥饿,一到夜里,寝室周边便响起诱人的叫卖声,那四溢的香气,将我们的唾液瞬间激活,我们总是倾囊抢购,狼吞虎咽,顾不上形象,只为那一口饱腹的满足;偶然一次在校部周边小树林散步,惊喜地发现,不知哪位老师家养的母鸡居然将蛋下在一处草丛里,我环顾四周,心跳加速,悄悄捡起,敲一个小孔,蛋液入口,带着一丝愧疚与窃喜,那复杂的滋味,难以言表。暑假,烈日炎炎,在老家,我还奔赴当煤矿工人的满舅处,寻求生存之道,他给我找了一份挑煤的活,两三里的距离,扁担压在肩头,磨破了皮肉,一百斤煤可挣两毛钱的力资钱。这个暑假,我的肩头在烈日下磨破了皮,但我挣到了好几十块,足够我在学校买烤饼和发糕吃,还可以为自己添置一套新衣裳。
让我欣慰的是,即便身处困境,我心中的火焰却从没有熄过。听闻曾经成绩不如我的几个高中同学通过复读考上了大学,我在为他们高兴的同时,那种心中的不甘更是如藤蔓般将我缠绕着不放,我立下了毕业后再考大学的志向。于是,在完成课业之余,我偷偷地购置了一套数理化丛书,于夜深人静时,在昏黄灯光下,埋首书案,在题海中遨游,为未来暗暗蓄力。窗外,夜色深沉,偶尔传来几声虫鸣,室内,我却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那一本本书,那一道道题,承载着我对命运改写的渴望。虽然后来我又走向了文科之路,可这段苦学的时光,却夯实了我人生的根基。
武师岁月,还有惊险瞬间让我不能忘却。在一次体育课上,爬杆时,凭借着一股冲劲,我双脚并拢不靠杆,双手抓住杆子一节一节往上攀,迅速爬至五六米高的顶端,正当我俯瞰下方心生得意时,竹竿却脱出了上方固定的圆孔,我的身体瞬间失去支撑,如坠重物,狠狠摔到了水泥地,背部一阵剧痛袭来,我半晌喘不过气,眼前发黑,只听见同学们惊慌的呼喊声。一次晨练,我玩双杠,双腿向上甩直,想要挑战更高难度动作,可就在瞬间,双手突失力气,身体失控,狠狠地摔扑在双杠下的硬沙土上,脸部擦过沙地,火辣辣地疼,两只手肘也磨破了皮,半天爬不起,直到被同学看到后将我扶起,那关切的眼神,温暖了我受伤的心。但这些挫折,并未击退我,反而磨炼了我的意志,让我在成长路上愈发勇敢。
武师的时光,更是一场缘分的奇妙旅程,我所遇到的两位恩师,仿佛是暗夜的星辰,点亮了我对未来的希望。刘孝听老师,是武师优秀毕业生留校,在年龄上不过大我七八岁,教我们教育学。他年轻却满腹经纶,还拥有剪报的好习惯,一本本厚厚的剪报册,是他知识的宝藏。课堂上,他激情澎湃,绘声绘色,将枯燥的教育理论演绎得生动有趣,仿佛那些理论都有了生命,化作灵动的音符,飞入我们心间,我们听他的课,真是一种享受。尹飞舟老师,也只大我六岁,邵阳师专中文科毕业,风趣幽默,他的出现,总能为校园带来欢乐与情趣。二胡、笛子在他手中宛如神器,信手拈来,一曲曲悠扬的旋律,飘荡在校园上空,引得同学们驻足聆听。他虽未直接给我们授课,但他却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极其了不起的印象。兴许是地缘之亲,也兴许是灵魂的互相吸引,他俩不讲师生有别,对我这位学生却有一种特别的青睐,常常在晚饭后,邀我相聚在资水之畔,漫步、扯谈、打水漂,在谈笑风生间,让我在失落时有了希望,在迷茫时有了方向。特别有意思的是,我与两位恩师的缘分居然巧合得不可思议:此后经年,我在中学老师岗位上,毅然再考大学和研究生,最终扎根长沙;刘老师凭借卓越的能力与不懈的努力,从武师校长之位调任省城;尹老师则以优异成绩考取中国人民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同样来到长沙。在省城这片广阔的天地间,我们各自在事业的舞台上奋力耕耘,历经岁月的磨砺,都成为了行业的佼佼者。退休后,虽都已卸下肩上的重担,却依然怀着赤子之心,继续为社会贡献力量。每当我们重逢在一起,说起武师岁月的点点滴滴,那份独属于青葱岁月的亲切与感慨,总让我们回味无穷。
如今,武冈师范的名字走进了历史,但她的名字和容貌却始终在我的心中。那是承载我青春酸甜苦辣的地方,是我梦想启航的港湾,也是我灵魂淬火的熔炉。她雕琢过我,培养过我,教会我接纳不完美,在困境中寻光,步履不停,让我从懵懂少年,成长为能直面风雨的行者。
武师,那东塔的剪影、校园的青瓦灰墙、舞台上的慌乱、运动场上的遇险、偷挖红薯的夜晚、课堂里的顿悟、自我加压的情形、小教实习的经历、自强自立的操练、资水边的欢笑、同学情谊的友好,交织成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卷,镌刻成我人生宝贵的财富,镶嵌在我心灵的深处。

肖凌之,笔名石川,一个退休后还依然坚持写作的老公务员。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文化报》《中国新闻出版报》《中国旅游报》《湖南日报》《新湘评论》《湖南文学》《湘江文艺》《文艺生活》等报刊,著有随笔集《人生如字——谐音字趣谈》(人民出版社出版)和《人生当有》(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来源:红网
作者:肖凌之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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